本篇就和亲问题展开辩论。和亲,是西汉王朝初期处于内有封建割据,外有匈奴侵扰的情况下,所采取的权宜的妥协的对外政策。大夫总结从春秋以来以及汉初和亲政策的经验教训,指出“匈奴数和亲,而常先犯约”,“反复无信,百约百叛”,一有机会就会进行侵扰,绝不可存任何幻想。他还主张采取战备措施,“筑城以自守,设械以自备。”文学则鼓吹“四海之内皆兄弟”,“投桃报李”,认为“世无不可化之民”,坚持“为政务以德亲邻”的论调。大夫曰:昔徐偃王行义而灭,鲁哀公好儒而削①。知文而不知武,知一而不知二。故君子笃仁以行,然必筑城以自守,设械以自备,为不仁者之害己也。是以古者搜狝振旅而数军实焉②,恐民之愉佚而亡戒难③。故兵革者国之用,城垒者国之固也;而欲罢之,是去表见里,示匈奴心腹也。匈奴轻举潜进,以袭空虚,是犹不介而当矢石之蹊④,祸必不振⑤。此边境之所惧,而有司之所忧也。
①此二句原作“昔徐行王义而灭,好儒而削”,今辄为改正。《淮南子·人间篇》:“夫徐偃王为义而灭,燕子哙行仁而亡,哀公好儒而削,代君为墨而残。”高诱注:“哀公,鲁君。”《刘子新论·随时章》也说:“鲁哀公好儒服而削。”这件事春秋三传皆不载,当是孔丘“为尊者讳”,把它删去了。又《淮南子·氾论篇》云:“徐偃王被服慈惠,身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然而身死国亡,子孙无类。”高诱注:“偃王于衰乱之世,修行仁义,不设武备,楚王灭之,故身死国亡也。”与大夫所引,用意正相符合。
②搜:指古代春天打猎。狝(xian):指古代秋天打猎。数(sh():点数,这里有训练
的意思。军实:指战车、兵器等。《左传·隐公五年》:“故春搜、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归而饮至,以数军实。”这是古时训练军队的方法,也就是备战的意思。
③亡:同“忘”。
④介:盔甲。当:站在。蹊(x9):路。
⑤振:救。
大夫说:从前徐偃王行仁义亡了国,鲁哀公好儒术引起国家衰败。因为他们只知道文而不知道武,只知道一而不知道二。所以,君子一方面实行仁德,另一方面还必须修筑城墙自卫,制造武器进行备战,这是为了防备那些不仁义的人伤害自己。因此,古人经常进行军事演习,操练军队和检查军备,恐怕人们贪图安逸而放松了对患难的警惕性。所以,军队和装备是国家有用的力量,城池和堡垒是安全的保障;现在你们却想把这些都取消,这是澈消边防,暴露内地,就像把心脏和腹肠呈现在匈奴面前。这样,匈奴便可轻而易举地摸进来,袭击我们没有设防的地方,这就像不穿盔甲而站在箭矢乱飞的路上,其灾祸必然不可挽救。这是边境老百姓所害怕的,也是朝廷官员所担心的。
文学曰:往者通关梁①,交有无,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内附,往来长城之下。其后王恢误谋马邑②,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③,祸纷拏而不解④,兵连而不息,边民不解甲弛弩⑤,行数十年,介胄而耕耘⑥,鉏耰而候望⑦,燧燔烽举⑧,丁壮弧弦而出斗⑨,老者超越而入葆⑩。言之足以流涕寒心,则仁者不忍也。《诗》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⑪。”未闻善往而有恶来者。故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⑫。故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⑬!
①关梁:边疆市场。
②王恢:汉武帝大行官。马邑:汉代县名,在今山西省朔县。王恢谋马邑,乃汉武帝元光二年(公元前133 年)事。史称武帝诏问公卿:“朕饰子女以配单于,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无已,边境被害,朕甚悯之。今欲举兵攻之,何如?”大行王恢建议宜击,帝从之。即使马邑下人聂壹为间,逃至匈奴。佯为卖马邑城,以诱单于。单于信之,而贪马邑财物,乃以十万骑入武州塞。汉伏兵三十余万马邑旁,以伏击单于。单于入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而觉之。自是之后,匈奴绝和亲。事详《史记·匈奴传》、《汉书·匈奴传》,又详《史记·韩长孺传》。
③攻当路塞,原误作“故当路结”,今据陈遵默说校改。
④纷拏:互相纷争的意思。
⑤弛弩:放松弓弩的弦。
⑥介胄(zh^u):盔甲。
⑦鉏:同“锄”。耰(y#u):古代弄碎土块的农具。
⑧燧燔烽举,见《本议篇》注释。
⑨弧:弓。
⑩葆:同堡,塞堡。
⑪这是《诗经·大雅·抑》文。
⑫《论语·颜渊篇》:“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无。’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⑬《论语·颜渊篇》:“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内省,自己检查。不疚:没有做亏心事。
文学说:从前我们对匈奴开放边疆集市,互通有无,匈奴从单于到老百姓,都亲附汉朝,来往于长城之下。后来王恢错误地设下马邑之计,使匈奴和我们断了和亲,攻取交通要塞,混战的祸事接连不断,战争连年不停,边疆百姓身不解甲,弓不松弦。几十年来,他们穿着盔甲耕种,一边锄地,一边了望敌情,一旦烽火燃起,年轻力壮的人拿起武器出去战斗,年老的人逃入堡塞躲藏起来。说起这些,足以使人伤心落泪,这是仁人君子所不忍心的。《诗经》上说:“人家馈赠我桃子,我便答谢以李子。”没有听说好意招来恶报的。君子处世,应当庄重而没有过失,对人恭谨而合乎礼节,四海之内的人都是兄弟。因此,自己问心无愧,还有什么好担心和可怕的呢?
大夫曰:自春秋诸夏之君会聚相结①,三会之后②,乖离相疑,伐战不止;六国从亲③,冠带相接④,然未尝有坚约。况禽兽之国乎!《春秋》存君在楚⑤,诰鼬之会书公⑥,绐夷狄也⑦。匈奴数和亲,而常先犯约,贪侵盗驱,长诈谋之国也。反复无信,百约百叛,若朱、象之不移⑧,商均之不化⑨。而欲信其用兵之备,亲之以德,亦难矣。
①春秋:时代名。孔子作《春秋》,起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 年),讫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 年),凡十二公,计242 年。世因称此为春秋时代。
②三会:多次会盟。
③从亲:从,即合纵,指战国时齐、楚、燕、赵、韩、魏联合起来对抗秦国。
④冠带:帽子和腰带,或指吏人,见《文选·张衡·西京赋》李善注。或指士族,见《后汉书·儒林传》。或泛指有礼教之人民,别于夷狄而言,见《文选·司马相如·难蜀父老》。这里指各国信使。
⑤《公羊传·襄公二十九年》:“春,王正月,公在楚。何言乎公在楚?正月以存君也。”何休注:“正月,岁终而复始,执贽存之,故言在。在晋不书,在楚书者,恶襄公久在夷、狄,为臣子危,录之。”存,就是存问,即慰问的意思。
⑥诰鼬(y$u):即浩油,又作“皋鼬”,春秋时郑国地名,在今河南省临颍县南。春秋时诸侯曾在此会盟。事见《公羊传·定公四年》。
⑦绐(dai):欺骗。
⑧朱:丹朱,尧的儿子。象:舜的弟弟。
⑨商均:舜的儿子,被禹封于商。
大夫说:自从春秋时期中原各国的国君聚会结好,经过多次会盟之后,还是不和而散,互相猜疑,彼此征伐不停;战国时期,六国合纵抗秦,使者往来频繁,然而还是没有能够坚守信约。更何况那种禽兽般的国家呢!《春秋》上记载了慰问在楚国的鲁襄公,诰鼬之会记载鲁定公出场,是为了欺骗夷、狄。我们和匈奴屡次和亲,都是他们首先撕毁和约,他们贪得无厌,侵扰掠夺,是专搞阴谋诡计的政权。他们反复无常,毫无信用,无数次订和约,无数次背叛,就像丹朱、象一样恶性难移,商均一样不可教化。如果任凭匈奴进行用兵的准备,而还想依靠仁义道德去感化它,这是很困难的。
文学曰:王者中立而听乎天下,德施方外,绝国殊俗,臻于阙庭。凤皇在列树①,麒麟在郊薮②,群生庶物,莫不被泽。非足行而仁办之也③,推其仁恩而皇之④,诚也。范蠡出于越⑤,由余长于胡⑥,皆为霸王贤佐。故政有不从之教,而世无不可化之民。《诗》云:“酌彼行潦,挹彼注兹⑦。”故公刘处戎、狄⑧,戎、狄化之。太王去豳⑨,豳民随之。周公修德,而越裳氏来⑩。其从善如影响。为政务以德亲近,何忧于彼之不改?
①凤皇:即凤凰。
②《荀子·哀公篇》:“古之王者,..凤在列树,麟在郊野。”即此语所本。
③张之象本、沈延铨本、金蟠本“仁”作“人”,太玄书室本作“势”。
④《淮南子·泰族篇》:“非户辩而家说之也,推其诚心,施之天下而已矣。”此文本之。
⑤范蠡,即陶朱公,见《地广篇》注释。
⑥由余,见《相刺篇》注释。
⑦这是《诗经·大雅·洞》篇文。酌:舀起。行潦:路上的积水。挹(y@):引的意思。
⑧公刘,见《取下篇》注释。
⑨太王,见《备胡篇》注释。豳(b9n):古国名,周之先祖公刘所立,故城在今陕西省邠县一带。
⑩越裳氏,见《崇礼篇》注释。
文学说:圣明的君主身在朝廷而统治天下,他的恩德远达国境之外,使相隔很远、风俗不同的国家都来朝拜。凤凰栖身于丛林,麒麟生活在郊泽,万物都蒙受他们的恩泽。这并不是他们亲自去做,而是因为仁义传播,仁德恩惠广为布施,大家真诚地信仰的结果。范蠡生在越国,由余长在胡地,但两人都成了霸主的得力助手。所以世上虽有不顺民心的教令,但没有不可教化的百姓。《诗经》上说:“舀起那路上的积水,灌注到这边来。”所以公刘在戎、狄居住,戎、狄都被他感化了。周太王离开豳这个地方时,那里的百姓都跟着他一块迁移。周公修养仁德,越裳氏前来朝拜。只要施行了仁德,大家就会像影子随形和音响之应声一样跟随着你。主持朝政只要以仁德去亲近别人,还怕它的本性不能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