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是对颜异、狄山的评论。丞相史揭露儒者是“道迂而难遵,称往古而皆当世”,指出颜异、狄山之死是“处其位而非其朝,生乎世而讪其上”的必然结果。文学则认为“先帝之时,良臣未备,故邪臣得间”,颜异、狄山“知言之死,不忍从苟合之徒,是以不免于缧绁”。并斥责丞相史“不听正义以辅卿相”。
丞相史曰:晏子有言:“儒者华于言而寡于实,繁于乐而舒于民,久丧以害生,厚葬以伤业,礼烦而难行,道迂而难遵,称往古而訾当世,贱所见而贵所闻。”此人本枉,以己为式。此颜异所以诛黜,而狄山死于匈奴也。处其位而非其朝,生乎世而讪其上,终以被戮而丧其躯,此独谁为负其累而蒙其殃乎?
晏子:即晏婴,解见《殊路篇》注释。
“訾”上原有“言”字,据王先谦、俞樾说校删。訾:毁谤非议。
“式”原作“拭”,今从张敦仁说校改。式:模范,榜样。
颜异:汉武帝时人,曾任济南亭长,因廉直而官至九卿,后因反对汉武帝制造“白鹿皮币”(一种贵重货币)而被杀。见《史记·平准书》。
狄山:汉武帝时博士,力主和亲,与主战派御史大夫张汤发生争论。武帝是坚决主张抗击匈奴的,见狄山主张和亲,便派他去边界守卫一个城堡,终于被匈奴所杀。见《汉书·张汤传》。讪(shan):毁谤。
丞相史说:晏婴曾说过:“儒生话说得好听,但做得很差,讲究礼乐,轻视民众,守丧时间很长,影响了生活,用很多东西殉葬,破坏了家业,礼节繁琐,难以施行,道德迂腐,难以遵循,称赞古代,毁谤当今,轻视目睹的事实而重视从老师那里听到的教条。”这种人本来很坏,却标榜自己是模范。这就是颜异被杀,狄山死于匈奴的原因。他们是汉朝的臣民却反对朝廷,生在当世却毁谤皇上,终于被杀而丧失生命,这难道是别人使他们遭到灾难蒙受祸殃的吗?
文学曰:礼所以防淫,乐所以移风,礼兴乐正则刑罚中。故堤防成而民无水灾,礼义立而民无乱患。故礼义坏,堤防决,所以治者,未之有也。孔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故礼之所为作,非以害生伤业也;威仪节文,非以乱化伤俗也。治国谨其礼,危国谨其法。昔秦以武力吞天下,而斯、高以妖孽累其祸,废古术,旧礼,专任刑法,而儒墨既丧焉。塞士之涂,壅人之口,道谀日进而上不闻其过,以秦所以失天下而殒社稷也。故圣人为政,必先诛之,伪巧言以辅非而倾覆国家也。今子安取亡国之语而来乎?夫公卿处其位不正其道,而以意阿邑顺风,疾小人浅浅面从,以成人之过也。故知言之死,不忍从苟合之徒,是以不免于缧绁。悲夫。
《论语·子路篇》:“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
“而”字原无,今据上句文例补,华氏本正有“而”字。
王先谦曰:“‘所’当作‘而’。”案“所”犹“可”,见王引之《经传释词》。这里的“所以”即“可以”。《淮南子·主术篇》:“然民无掘穴狭庐所以托身者,明主弗乐也。”“所以”即“可以”,与此正同。
语出《论语·八佾(yi)篇》。易:指丧礼的仪式周到。戚:悲哀。
正嘉本、太玄书室本、张之象本、沈延铨本、金蟠本“伪”作“为”。阿邑顺风,“邑”原作“色”,今据《汉书·酷吏传》:“张汤以知阿邑人主,与俱上下”改。王念孙曰:“阿邑人主,谓曲从人主之意也。”顺风:看风使舵,也是曲从的意思。浅浅:同“”,即花言巧语。
缧绁(l6I xi8):捆绑犯人的绳索,这里指坐牢受刑。
文学说:礼能够防止淫乱,乐能够改变风俗,崇尚礼义音乐符合(周礼)标准,刑罚才能恰当。所以筑好堤坝,百姓就不会遭受水灾,建立礼义,百姓就不会犯上作乱。如果礼义败坏,就如同堤坝决口(不可抵挡),不用礼义,就可以治理好国家,那是从来没有的。孔子说:“礼仪与其奢侈,宁可搞得俭朴些,丧葬的各种事务办得周到,不如内心多悲哀些。”所以推行礼的目的,不是为了影响生活,损伤家业;制订礼节仪式的条文,不是为了扰乱教化,败坏风俗。崇尚礼义才能治理好国家,崇尚法律,国家就要受到危害。从前秦国用武力兼并天下,由于李斯、赵高的邪恶之道使国家遭到灾祸,他们废除了古代治国的方法,毁坏了旧的礼义,专门使用刑法,儒家墨家的东西都丧失了。堵塞了贤人升官的前途,封住了人们的嘴巴,阿谀奉承的人越来越多,皇上听不到自己的过失,这就是秦朝丧失天下、国家灭亡的原因啊。所以圣人治理朝政,必须先杀掉这种人,因为他们用花言巧语助长邪恶,会使国家灭亡。现在你们怎么用使国家灭亡的话来进行辩论呢?公卿处于掌握政权的位置上,但不崇尚礼义,只是一味地阿谀奉承,有小人花言巧语、看颜色行事的癖病,助长别人的过错。所以,知道说了就会被杀死,不能容忍苟且附合的人,因此免不了坐牢受刑。真是悲痛啊!
丞相史曰:檀柘而有乡,萑苇而有丛,言物类之相从也。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故汤兴而伊尹至,不仁者远矣。未有明君在上而乱臣在下也。今先帝躬行仁圣之道以临海内,招举俊才贤良之士,唯仁是用,诛逐乱臣,不避所亲,务以求贤而简退不肖,犹尧之举舜、禹之族、殛鲧放驩兜也,而曰“苟合之徒”,是则主非而臣阿,是也?
檀柘,见《殊路篇》注释。乡:指檀柘生长的地方。
萑(huan)苇:芦苇。丛:这里指芦苇聚生的地方。
这是《论语·里仁篇》文。
《论语·颜渊篇》:“舜有天下,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殛(j0):杀死。鲧(g(n),夏禹的父亲,奉舜命治水,因用筑堤的方法,九年未治好,舜把他杀死于羽山。驩(huan)兜:传说是尧的大臣,因凶恶奸邪,舜即位后把他流放于崇山(今湖南省沣县)。
丞相史说:檀柘有它们的产地,芦苇成丛地生长,这说明物以类聚。孔丘说:“有道德的人是不会孤立的,一定有志同道合者。”所以,当商汤王起兴时,伊尹就来到了,不仁义的人就走远了。没有上面的君主是贤明的而下面的臣子是奸邪的事情。武帝时在国内奉行圣明的朝政,选举才智超群和贤良的人,用人唯贤,诛杀流放乱臣,不回避是否是亲友,务必任用有才能的人而罢免不贤的人,就像尧任用舜、禹,杀掉鲧、流放驩兜一样。而你们却说皇上下面的大臣都是“苟且附合的人”,那就是说皇上是坏的,臣子也是阿谀奉承的了,对吗?
文学曰:皋陶对舜:“在知人,惟帝其难之。”洪水之灾,尧独愁悴而不能治,得舜、禹而九州宁。故虽有尧明之君,而无舜、禹之佐,则纯德不流。《春秋》刺有君而无臣。先帝之时,良臣未备,故邪臣得间。尧得舜、禹而鲸殛驩兜诛,赵简子得叔向而盛青肩诎。语曰:“未见君子,不知伪臣。”《诗》云:“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此之谓也。
《尚书·皋陶谟》:“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时,维帝其难之。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能哲而惠,何忧乎驩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
张之象本、沈延铨本、金蟠本“明之”作“之明”。
《公羊传·僖公二十二年》:“宋襄公与楚人期战于泓之阳。。。已陈,然后襄公鼓之,宋师大败。故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
“鲧殛”原作“殛鲧”,今据张之象本、沈延铨本、金蟠本校乙,与“驩兜诛”词例一律。赵简子:即赵鞅,春秋时晋大夫,赵景叔子。公元前493年攻取了范氏、中行氏的都邑,扩大了封地,奠定了赵国的基础。叔向:据《史记·赵世家》文应为“周舍”,赵简子的谋士,好直谏。盛青肩:人名,未详。诎:同黜,罢免。
此语不知所出。
诗出《诗经·小雅·出车》。忡忡:忧虑不安。降:放下了心的意思。
文学说:皋陶对舜说:“了解人,做帝王的更应该多用心。”从前洪水成灾,尧独自忧虑而不能治理,得到舜、禹治服了洪水,才使天下安宁。所以即使有了尧这样的圣明君主,如果没有舜、禹的辅佐,好的德政也不能实行。《春秋》上曾经讽刺过只有好的君主而没有好的臣子的事情。武帝时,好的大臣不齐全,所以奸臣钻了空子。尧得到舜、禹而杀掉鲧,处罚驩兜,赵简子得到了周舍而罢免了盛青肩的官。俗话说:“不见君子,就分不清奸臣。”《诗经》上说:“不见君子,我忧虑不安,见到君子,我就放了心。”就是说的这个意思。
丞相史曰:尧任鲧、驩兜,得舜、禹而放殛之以其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人君用之齐民。而颜异,济南亭长也,先帝举而加之高位,官至上卿。狄山起布衣,为汉议臣,处舜、禹之位,执天下之中,不能以治,而反坐讪上。故驩兜之诛加而刑戮至焉。贤者受赏而不肖者被刑,固其然也。文学何怪焉?
《孟子·万章上》:“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
亭长:秦的乡官,汉家因之。大率一里一亭,十亭一乡。亭有乡,以禁盗贼。官至上卿:指颜异任大司农,大司农乃九卿之一,故曰“官至上卿。”议臣:议论国家政事,给皇帝提建议的官。
而反:连词,犹言“反而”。坐:犯(讪上)罪。
丞相史说:尧任用了鲧和驩兜,得到了舜、禹后,把鲧、驩兜流放和处死,因为他们有罪,这样一来天下的人都信服了,因为杀的是坏人。皇上也任用了平民。颜异是济南的亭长,武帝重用他,加官授爵,封为上卿。狄山由一个普通的人当了朝廷的议臣,处在舜、禹的位置,管理天下大事,但管理不好,反而犯了诽谤皇上的罪。所以鲧、驩兜所受到的惩罚加到他们的头上。贤人受赏,坏人受刑,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你们文学又有什么可责怪的呢?
文学曰:论者相扶以义,相喻以道,从善不求胜,服义不耻穷。若相迷以伪,相乱以辞,相矜于后息,期于苟胜,非其贵者也。夫苏秦、张仪,荧惑诸侯,倾覆万乘,使人主失其所持;非不辩,然乱之道也。君子疾鄙夫之不可与事君,患其听从而无所不至也。今子不听正义以辅卿相,又从而顺之,好须臾之说,不计其后。若子之为人吏,宜受上戮,子姑默矣!
《朝非子·外储说左上》:“郑有相与争年者,其一人曰:我与黄帝之兄同年。讼此而不决,以后息者为胜耳。”后息:最后停止发言的意思。指在辩论时最后压制了对方。荧惑:迷惑。
上戮:最重的刑罚。
文学说:讨论问题的人应该用礼义来互相帮助,用先王之道互相启发,唯善是从,不求个人胜利,服从仁义,不以词穷理屈为可耻。如果用欺诈行为互相迷惑,用花言巧语互相扰乱,以自己在辩论时最后压制了对方而骄傲,期望用不正的手段取得胜利,这不是可贵的态度和行为。从前苏秦、张仪,迷惑诸侯,结果各诸侯国破家亡,诸侯王失掉其权力;他们不是不能巧言善辩,然而这是混乱的根源。君子痛恨这种品质低劣的小人,不可同他一道侍奉君主,忧虑的是君主听从小人的主意,而且都照他们的主意办事。现在你们不听我们讲的礼义,并以此去辅助卿相,只是顺从他(指桑弘羊),爱听眼前一时有利的话,不去考虑后果。你们若是当官的话,应该受到最重的刑罚,你们暂且闭上嘴吧!
丞相史曰:盖闻士之居世也,衣服足以胜身,食饮足以供亲,内足以相恤,外不求于人。故身修然后可以理家,家理然后可以治官。故饭蔬粝者不可以言孝,妻子饥寒者不可以言慈,绪业不修者不可以言理。居斯世,行斯身,而有此三累者,斯亦足以默矣!
供亲:供养父母。
“家理”原作“家治”,“家理”承上为言,《孝养篇》亦有“居家理者”之文,作“家治”则与上文重复,今改。《孝经·广扬名章》:“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即此文所本。蔬粝:“蔬”原作“(jian)”,今据洪颐煊说校改。粝:粗糙的米。绪业:事业,功业。“修”原作“备”,今从陈遵默说校改。
三累:指不孝,不慈,不理。
丞相史说:听说人生活在世上,应该衣服足够穿,饭食足够供养父母,家里的困难足能自己解决,有事情不求于人。所以自身管理好了才能管家,家里的事情管理好了,才能管理国家。供养父母粗茶淡饭的人,不能算是孝敬,妻子儿女都挨饿受冻的人,谈不上是慈爱,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好,就谈不上治理国家。立身处世,如果这三件事都办不好,这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