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就是《孟子》所谓“遵先王之法”的意思。文学主张治国必遵“先王之法”、“圣人之道”,“举而贯之,贯而行之,可更为哉!”大夫则认为儒者“饰虚言以乱实,道古以害今”。丞相史也认为儒者“道迂而难遵”,亟力反对他们的“随古不革,袭故不改”。
大夫曰:御史!
御史未应。
谓丞相史曰:文学结发学语,服膺不舍,辞若循环,转苦陶钧。文繁如春华,无效如抱风。饰虚言以乱实,道古以害今。从之,则县官用废,虚言不可实而行之;不从,文学以为非也,众口嚣嚣,不可胜听。诸卿都大府日久矣,通先古,明当世,今将何从而可矣?
结发:解见《贫富篇》注释。这里当小孩讲。学语:这里指接受教育。服膺:牢牢记在心里。
循环:往复相承,旋绕不绝。
陶钧:制陶器用的转轮。
两“如”字原都作“于”,今据黄季刚说校改。春华:春天的花。抱风:捕风,意思是说没有实效。
语本《史记·秦始皇本纪》,原文云:李斯曰:“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嚣嚣:吵吵嚷嚷。
卿:对丞相史的称呼。丞相史不止一人,故曰“诸卿”。都:居。大府:丞相府。(见《汉书·张汤传》注)
大夫说:御史!
御史没有答应。
对丞相史说:文学从小接受儒家的教育,把孔孟之道牢牢记在心里,说起话来反反复复,全是车轱辘话,像制陶器的转轮一样来回转动,用的言词如同春天的花朵那样华丽,但却像用手捕风一样毫无实效。他们说空话以乱现实,论古以害当世。依从他们的话,朝廷的财用就废滞,这些空话是不可付诸实行的;不依从他们的话,文学又表示反对,七嘴八舌地乱嚷嚷,听都听不过来。诸位在丞相府已经多年了,通晓古代历史,明察当今国事,你们看现在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丞相史进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所由不同,俱归于霸。而必随古不革,袭故不改,是文质不变,而椎车尚在也。故或作之,或述之,然后法令调于民,而器械便于用也。孔对三君殊意,晏子相三君异道,非苟相反,所务之时异也。公卿既定大业之路,建不竭之本,愿无顾细故之语,牵儒、墨论也。
语本《论语·宪问篇》。晋文公,解见《论儒篇》注释。齐桓公,见《轻重篇》注释。正:正派。
所由:所走的道路。这里指所采取的策略。
椎车,见《非鞅篇》注释。
孔对三君殊意:指孔丘对鲁定公、鲁哀公、齐景公关于治理国家的办法有三种不同的说法。语本汉武帝元朔六年六月诏文。原文云:“朕闻五常不相复礼,三代不同法,所繇(由)殊路,而建德一也。盖孔子对定公以徕远,哀公以论臣,景公以节用。非期不同,所急异务也。”晏子:即晏婴,见《殊路篇》注释。三君:指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晏子曾针对国君的不同特点,帮助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执政。《晏子春秋·外篇上》:“仲尼曰:‘灵公污,晏子事之以整齐;庄公壮,晏子事之以宣武;景公奢,晏子事之以恭俭;君子也。相三君而善不通下,晏子细人也。’”
细故之语:不识大体的理论。
丞相史离席向前说:晋文公诡诈而不正派,齐桓公正派而不诡诈。虽然他们所采取的策略不同,但都完成了霸业。如果一定要追随古道而不变革,因循守旧,形式和内容都不改变,就好比保存古老时代的独轮车一样。所以,有的需要创作,有的需要继承,这样法令才可以适用于百姓,器具才便于得到推广使用。孔丘在回答三个君主的问话时,讲的内容不一样;晏婴在辅助三个君主时,使用的方法不同,这不是轻率变化的,而是因为服务的时势不同。公卿既然确定了治理大事的路线,建立了使国家资财永不枯竭的基础,望公卿不要考虑那些不识大体的议论,不要被儒家、墨家的议论所牵制。
文学曰:师旷之调五音,不失宫商。圣王之治世,不离仁义。故有改制之名,无变道之实。上自黄帝,下及三王,莫不明德教,谨庠序,崇仁义,立教化。此百世不易之道也。殷、周因循而昌,秦王变法而亡。《诗》云:“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言法教也,故没而存之,举而贯之,贯而行之,何更为哉?
《孟子·离娄上》:“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赵岐注:“师旷,晋平公之乐太师也。五音,宫、商、角、徵、羽也。”
“道”原作“通”,今据卢文弨说、杨沂孙说校改。
黄帝:轩辕氏,传说中远古时代帝王名。
谨:重视。
“循”原作“修”,今据俞樾、陈遵默说校改。
这是《诗经·大雅·荡》文。朱熹《集传》曰:“老成人,旧臣也;典刑,旧法也。”“也”字原无,今据王先谦说补正。法教:指典刑。
文学说:师旷调和五音,离不开宫、商这些基本音调。圣明的君主治理国家,离不开仁义。所以,制度可以改变,而路线则不能改变,上至黄帝,下及夏禹、商汤、文武三王,没有一个不是宣扬德政,重视教育,崇尚仁义来进行教化的。这是永远不能改变的原则。殷、周因为遵循了仁义而昌盛,秦始皇因为实行变法而灭亡。《诗经》上说:“虽然没有旧臣,还有旧法。”这就是说旧臣虽然死了,可以使旧法保存下来,并进一步贯彻执行,为什么要再改变呢?
丞相史曰:说西施之美无益于容,道尧、舜之德无益于治。今文学不言所为治,而言以治之无功,犹不言耕田之方,美富人之囷仓也。夫欲粟者务时,欲治者因世。故商君昭然独见存亡不可与世俗同者,为其沮功而多近也。庸人安其故,而愚者果所闻。故舟车之治,使民三年而后安之。商君之法立,然后民信之。孔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权。”文学可令扶绳循刻,非所与论道术之外也。
“以”,同“已”。
囷(q&n):古代一种圆形的粮仓。仓:粮仓。
沮功:毁坏功业。多近:以眼前利益内重。
胡元常曰:“‘治’,张本“始”。”
《吕氏春秋·乐成篇》:“舟车之始见也,三年而后安之。”
《论语·子罕篇》:“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此处引文删去中间,仅用了首尾两句。
扶绳循刻,按照墨线去雕刻,就是墨守成规的意思。
丞相史说:谈论西施的漂亮对自己的容貌没有什么好处;讲述尧、舜的德行对今天治理国家没有什么帮助。现在文学不谈治理国家的方法,却说过去治理的没有功劳,如同不讲耕田种地的方法,却赞美富人有充实的粮仓。要想得到粮食的人就一定要遵守农时,想治理好国家的人,必须适应时代情况。商鞅所以对国家存亡的问题了如指掌,有独特的见解,而不与当时一般人的见解相同,是因为那些人的见解毁坏功业而且以眼前利益为重。平常的人,满足于旧有的东西,愚昧的人,坚信所听到的。所以舟、车开始使用以后,百姓经过三年才习惯使用。商鞅变法成功了,然后百姓才信服它。孔子说:“可以一道求学的人,未必能一道通权达变。”文学只能墨守成规,不能和他们讨论先王之道以外的道理。
文学曰:君子多闻阙疑,述而不作,圣达而谋大,睿智而事寡。是以功成而不,名立而不顿。小人智浅而谋大,羸弱而任重,故中道而废,苏秦、商鞅是也。无先王之法,非圣人之道,而因于己,故亡。《易》曰:“小人处盛位,虽高必崩。不盈其道,不恒其德,而能以善终身,未之有也。是以初登于天,后入于地。”禹之治水也,民知其利,莫不劝其功。商鞅之立法,民知其害,莫不畏其刑。故夏后功立而王,商秧法行而亡。商鞅有独智之虑,世乏独见之证,文学不足与权当世,亦无负累蒙殃也。
多闻阙疑,语出《论语·为政篇》。是说“多闻博学,疑则阙之”。
述而不作,语出《论语·述而篇》。是说“只能传旧,不宜创新”。
“大”原作“小人”二字,正嘉本、太玄书室本、倪邦彦本、张之象本、沈延铨本、金蟠本、杨沂孙本都作“大”,今据改正。
睿(rui)智:明智,聪慧。
顿:毁坏。
苏秦,见《非鞅篇》注释。
今本《易经》无此文,疑出《易传》及《易纬》,见《困学纪闻》一。夏后:夏后氏,夏王朝的别称。这里指禹。
“乏”原作“不”,案《玉篇·正部》:“五,扶法切,文反正为五,又无资曰五,今作乏。”“五”与“不”,形近致讹。
此句原作“亦无累负之殃也”,今据俞樾说校改。
文学说:君子多听而且避开有怀疑的地方,遵循古道而不去创新,圣明通达而且智谋远大,聪明有智慧而事业专一,因此能成功而不垮台,有名望而不毁坏。小人智慧浅薄而野心大,就像身体瘦弱而硬挑重担一样,所以只能半途而废,苏秦、商鞅就是这样的人。他们不用先王之法而诽谤圣人之道,只是依着自己的意见行事,所以灭亡。《易经》上说:“小人当了大官,位置虽然很高,但必定要垮台。不完全按照先王之道行事,不能始终坚持仁义,反而能有好结果的人,是从来没有的。因此,这种人开始可能爬到天上,但最终必定掉在地上。”大禹治水,老百姓知道治水的好处,没有人不帮助他成功。商鞅变法,老百姓知道变法的害处,没有人不害怕他的刑罚。所以,夏禹成功做了帝王,商鞅变法一实行他就被杀了。商鞅有独持的见解,但缺乏向世人证实其见解的效果,文学既然不配和你们商议当世的权变之计,也就不会有遭受祸殃的灾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