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责罚。诛秦,与贾谊所说的“过秦”意义略同。这个标题是桓宽站在文学的立场来拟定的。秦始皇顺应历史发展潮流,完成了统一中国的大业。以后,以防止匈奴的侵扰,巩固中央政权,修筑万里长城,这是符合人民利益的,是符合历史要求的。文学却指责秦始皇“不务积德而务相侵,构兵争强而卒俱亡”。攻击秦始皇抗击匈奴的政策是“使蒙恬击胡,取河南以为新秦,而亡其故秦,筑长城以守胡,而亡其所守”。以此来转弯抹角地影射汉武帝。大夫则严正指出:“不征备,则暴害不息。”兴兵伐罪,“则长城之内,河、山之外,罕被寇灾。”“初虽劳苦,卒获其庆。”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肯定了汉武帝抗击匈奴的历史功绩。
大夫曰:秦、楚、燕、齐,周之封国也。三晋之君①,齐之田氏②,诸侯家臣也③。内守其国,外伐不义,地广壤进,故立号万乘④,而为诸侯。宗周修礼长文⑤,然国翦弱⑥,不能自存,东摄六国⑦,西畏于秦,身以放迁,宗庙绝祀⑧。赖先帝大惠,绍兴其后⑨,封嘉颍川,号周子男君⑩。秦既并天下,东绝沛水⑪,并灭朝鲜,南取陆梁⑫,北却胡、狄,西略氐、羌,立帝号,朝四夷。舟车所通,足迹所及,靡不毕至⑬。非服其德,畏其威也。力多则人朝,力寡则朝于人矣⑭。
①三晋:春秋时,魏、赵、韩三家,本皆仕晋为卿。至战国时,魏文侯斯、赵烈侯籍、韩景侯虔三家分晋,各立为国,是为三晋。当今山西、河南两省及河北省西南部之地。各为战国七雄之一。
②齐田氏:指战国时齐国的田常,又叫陈成子,解见《刺权篇》注释。
③家臣:春秋时诸侯的臣属。
④万乘:指有万辆兵车而言。本是天子称号,战国时,各国皆称王,故亦称为万乘。
⑤宗周,下原有“室”字,今据陈遵默说删订。宗周:西周。修礼长文:讲究礼义,提倡文德。
⑥翦弱:削弱。翦同“剪”。
⑦摄:同“慑”,恐惧,害怕。
⑧绝祀:宗庙里断了香火,指国家灭亡。
⑨绍兴其后:使(周)的后代又振兴起来。
⑩嘉:指周的后代姬嘉。颍川:地名,在今河南省禹县。“封嘉颍川,号周子男君”,指汉武帝封周的后代嘉于颖川,领地三十里,号“周子男君”的事,《史记》称“周子南君”。“男”、“南”古通。
⑪沛水:历来说法不一。有说沛水即浿水的,而浿水则为今朝鲜的大同江(王启元说)。又有说沛水与浿水是二水而不是一水的。说浿水即大同江,在平壤城北。而沛水则在清奉天府辽阳州,汉辽东郡治(王佩铮说)。又有说沛水即浿水,而浿水则指鸭绿江,其后大同江、临津江亦有浿水之名(郭沫若说)。未知孰是。
⑫陆梁:秦时对今两广地区的称呼。
⑬靡:没有。
⑭二语见《韩非子·显学篇》。
大夫说:秦、楚、燕、齐,都是周天子封的诸侯国。魏、赵、韩国的君主和齐国的田氏,原来都是诸侯国的臣子。由于他们对内能很好地治理国家,对外讨伐不义,领土不断扩大,所以称为万乘,成为诸侯。西周讲究礼义,提倡仁德,然而国家削弱,以至不能存在下去,东面害怕六国,西面畏惧秦国,最后君主被放逐,国家遭到灭亡。后来承蒙武帝的恩惠,才使周的后代又兴盛起来,封姬嘉于颍川,号为“周子男君”。秦统一天下后,向东横渡沛水,并灭了朝鲜,南边攻取了陆梁地区,北方击退了胡、狄的进犯,西边征服了氐族和羌族,立了皇帝的称号,使四方的民族都来朝贡。凡是车船所能通过、人所能走到的地方,人们没有不来归附的。这并不是人们信服秦朝的什么德政,而是害怕它的武力。所以力量强,别人就会来朝拜,力量弱,就得去朝拜别人。
文学曰:禹、舜、尧之佐也,汤、文、夏、商之臣也。其所以从八极而朝海内者,非以陆梁之地、兵革之威也。秦、楚、三晋号万乘,不务积德而务相侵,构兵争强而卒俱亡①。虽以进壤广地,如食荝之充肠也②,欲其安存,何可得也?夫礼让为国者若江、海③,流弥久不竭,其本美也④。苟为无本,若蒿火暴怒而无继⑤,其亡可立而待,战国是也。周德衰,然后列于诸侯,至今不绝。秦力尽而灭其族,安得朝人也?
①构兵:两国交战。《孟子·告子篇下》:“吾闻秦、楚构兵。”即此文所本。
②荝(c8):植物名,即今中药中的附子,多吃了就会中毒。
③礼让为国:用礼让来治理国家,语本《论语·里仁篇》。原文云:“子曰:‘能以礼让为国
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④“美”疑当作“羡”。羡:富饶,充足的意思。
⑤蒿:一种野草。暴怒:形容火势旺盛一时。无继:无以为继,犹言不能持久。
文学说:禹、舜是尧的助手,成汤、周文王是夏朝、商朝的臣子。他们之所以能使八方都顺从,
使四海之内都来向他们朝拜,并不是依靠疆土广大和军队的威力。秦、楚和魏、赵、韩各自称王后,不是施行仁政而是互相侵犯,大动干戈,互相争强,最后都遭到灭亡。虽然它们扩大了国土,但好像人吃了毒药一样,要使国家长期存在下去,又怎么可能呢?用礼让来治理国家就像滔滔的江海之水一样,源远流长,永远不会枯竭,这是因为江海的水源充足啊!如果不以礼让来治国,就好像蒿草着火,很快就会草尽火灭,国家的灭亡很快就到来。战国时期的国家就是这样的。周朝用德政治理国家,虽然衰落了,但周的后代还处于诸侯之列,至今没有断绝。秦朝用暴力治理国家,不但亡了国,连子孙都死光了,还怎么谈得上去朝拜别人呢?
大夫曰:中国与边境,犹支体与腹心也①。夫肌肤寒于外,腹心疾于内②,内外之相劳,非相为赐也③?唇亡则齿寒,支体伤而心惨怛④。故无手足则支体废,无边境则内国害。昔者,戎狄攻太王于邠⑤,逾岐、梁而与秦界于泾、渭⑥,东至晋之陆浑⑦,侵暴中国,中国疾之。今匈奴蚕食内侵,远者不离其苦⑧,独边境蒙其败。《诗》云:“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⑨。”不征备,则暴害不息。故先帝兴义兵以征厥罪,遂破祁连、天山,散
其聚党,北略至龙城⑩,大围匈奴,单于失魂,仅以身免,乘奔逐北⑪,斩首捕虏十余万。控弦之民⑫,旃裘之长⑬,莫不沮胆⑭,挫折远遁,遂乃振旅⑮。浑耶率其众以降⑯,置五属国以距胡⑰,则长城之内,河、山之外⑱,罕被寇灾。于是下诏令,减戍漕,宽徭役。初虽劳苦,卒获其庆⑲。
①支:同“肢”,手、脚、胳膊、腿等的总称,即四肢。腹心:肠胃和心脏。
②“腹心”原作“腹肠”,明初本、华氏本、《意林》三作“腹心”,较是,今据改正。“腹心”与“肌肤”,相对成文。上文“犹支体与腹心”,这里正相承为言。
③赐,原作助,形近而误。《公羊传·僖公二年》:“宫之奇果谏:‘记曰:唇亡则齿寒。虞、郭(虢)之相救,非相为赐。”合下句“唇亡则齿寒”观之,此正桓语所本,今据改正。
④惨怛:伤痛。
⑤太王,见《备胡篇》注释。邠(b9n):古地名,今陕西省彬县。
⑥逾:越过。岐:岐山,在今陕西省岐山县东北.梁:梁山,在今陕西省乾县西北。泾:泾水。发源于甘肃省,流入陕西省,与渭水相合。渭:渭水。发源于甘肃省,流入陕西省,合泾水入黄河。
⑦陆浑:古地名,春秋时属于晋国,故城在今河南省嵩县北。
⑧离:同“罹”,遭受不幸的事。
⑨这是《诗经·小雅·正月》文。
⑩龙城:古地名,汉时匈奴大会祭天的地方。《史记》作“茏城”。地在今漠北塔米尔河岸。
⑪逐北:追赶败逃的敌人。
⑫控弦:这里是引弓的意思。
⑬旃裘:匈奴穿的衣服。“控弦”、“旃裘”,都是匈奴族的代称。
⑭沮胆:丧胆。
⑮整旅:出师得胜,整队而归。
⑯浑耶:即浑耶王,匈奴王公。浑耶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将降汉,凡四万余人,号十万,事在元狩二年(公元前121 年),见《支记·匈奴传》。
⑰五属国:匈奴浑耶王带领数万人降汉,汉朝依照他们的风俗习惯,把他们安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称为“五属国”。
⑱河、山:黄河、华山。这里主要指黄河。
⑲庆:幸福。
大夫说:国家的内地和边境的关系,就像人的四肢和内脏一样。外部肌肉皮肤受到寒冷的刺激,内部的肠胃和心脏就会闹病,内脏和外部是互相效劳的,不也是互相给好处的吗?嘴唇没有了,牙齿就会感到寒冷,四肢受到伤害,心中就会感到伤痛。所以人失去手脚,整个身体便残废了,没有边境,内地就要受害。过去,戎狄攻打邠地的古公亶父,越过岐山、梁山,与秦国以泾水、渭水为界,东边一直到晋地的陆浑,残害内地,内地人民都痛恨它。如今匈奴蚕食汉朝的土地不断向内地进犯,离边境远的人没有遭受他们欺凌的苦难,唯独边境上的人们不断遭到他们的残害。《诗经》上说:“内心忧虑悲伤,思念国家遭殃。”不进行征伐、防备,匈奴的进犯就不会停止。所以武帝发动正义战争讨伐匈奴的罪恶,于是攻打祁连山、天山,驱散了匈奴的部落,向北一直打到龙城,把匈奴包围起来,单于吓破了胆,独自逃跑了,汉军乘胜向北追逐,杀掉和俘虏匈奴十几万人。匈奴的士兵和首领,没有不闻风丧胆的,节节败退而逃得远远的,于是汉军凯旋而归。浑耶王率领他的部下来投降,朝廷设了五个郡国以抵御匈奴。从此长城以内、黄河以外的地区,很少遭受匈奴的残害。于是武帝下诏书,命令减少边防粮饷运输,放宽了徭役。开始虽然劳苦,但终于得到了安定和幸福。
文学曰:周累世积德,天下莫不愿以为君,故不劳而王,恩施由近而远,而蛮、貊自至。秦任战胜以并天下,小海内而贪胡、越之地,使蒙恬击胡①,取河南以为新秦②,而忘其故秦,筑长城以守胡,而亡其所守。往者,兵革亟动,师旅数起,长城之北,旋车遗镞相望③。及李广利等轻计--计还马足④,莫不寒心;虽得浑耶,不能更所亡⑤。此非社稷之至计也⑥。
①蒙恬,见《非鞅篇》注释。
②新秦:地名,即新秦中。蒙恬取河南地后所取的名称,即今内蒙古自治区河套地。
③旋车:翻倒了的车子。遗镞(z*):遗落了的箭头。相望:到处都可看到。
④“计”字原不重,今据张敦仁说校补。李广利:汉武帝时为贰师将军。
⑤更:抵偿。
⑥至计:最好的计策。
文学说:周天子世世代代积德,天下没有人不愿意拥护他做君主的,所以不费多大力气就称了
王,施行恩惠由近至远,蛮、貊自动归服;秦依靠战争的胜利吞并天下,嫌自己统治的地方小而贪图胡、越的地方,派蒙恬进攻匈奴,夺取了黄河以南的地方建立新秦,而最后连原有的国土都丢掉了,修筑长城以防备匈奴的进攻,结果把它守卫的地方也丢掉了。过去,多次进行战争,经常动用军队,长城以北,到处都可以看到翻倒的战车和丢弃的箭头。李广利等人轻率地使用计谋攻伐大宛,只夺回许多良马,但是没有人不为此而感到寒心的;虽然有浑耶王归降,也不能补偿遭受的损失。这不是为国家设想的最好的计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