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就边防问题展开辩论。大夫说酒榷等官菅事业,是为了增加边防费用而建立的。文学则认为“安民富国之道在于反本”,只要加施德惠,就可以使北夷内向,无须战争。文学坚持的是孔子“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的观点,故大夫特指出他们“议不干天则若渊”,“若醉而新寤,殊不足与言”。
大夫曰:文学言:“天下不平,庶国不宁,明王之忧也。”故王者之于天下,犹一室之中也,有一人不得其所,则谓之不乐。故民流溺而弗救,非惠君也。国家有难而不忧,非忠臣也。夫守节死难者,人臣之职也;衣食饥寒者,慈父之道也。今弟子远劳于外,人主为之夙夜不宁,群臣尽力毕议,册滋国用。故少府丞令请建酒榷,以赡边,给战士,拯救民于难也。为人父兄者,岂可以已乎?内省衣食以恤在外者,犹未足,今又欲罢诸用,减奉边之费,未可为慈父贤兄也。
谓:古通“为”。
“流”下原有“沉”字,今据王先谦说校删。流溺:受水淹,比喻处于困境。“劳于”原作“于劳”,今从孙诒让、黄季刚、郭沫若说乙正。
毕议:大家都来出谋划策。
大夫说:文学说:“天下不太平,老百姓和国家都不得安宁,这是圣明的君主所忧虑的。”所以君主治理天下,就像一家之长一样,有一个人得不到安置,心里就感到很不安。老百姓处于困境而不去解救,不是仁爱的君主。国家有灾难而不忧虑,不是忠臣。坚守节操,为国殉难,这是做臣子的职责;给挨饿受冻的人衣穿饭吃,这是做慈父的人应尽的道义。现在战士们劳累在遥远的边境,国君日夜不安,大臣们都出谋划策,提出计划,增加国家的费用。所以皇上和私府的官吏,请求建立酒类专卖,以增加边防费用,供给守边战士,拯救灾难中的百姓。作为百姓的父兄,怎么能提议罢掉盐铁官营等政策呢?现在内地节衣缩食供给边疆的将士们,还不能满足需要,今天你们又想废除各项政策,减少供给边防的费用,太不像做慈父贤兄的样子了。
文学曰:周之季末,天子微弱,诸侯力政,故国君不安,谋臣奔驰。
何者?敌国众而社稷危也。今九州同域,天下一统,陛下优游岩廊,览群臣极言至论,内咏雅、颂,外鸣和、銮,纯德粲然,并于唐、虞、功烈流于子孙。夫蛮貊之人,不食之地,何足以烦虑,而有战国之忧哉?若陛下不弃,加之以德,施之以惠,北夷必内向,款塞自至,然后以为胡制于外臣,即匈奴没齿,不食其所用矣。
力政:即力征,专以武力征伐。
九州:古分天下为九州,这里指中国。
优游:闲暇自得。岩廊:高廊,指宫殿。
览群臣极言至论,内咏雅、颂:原作“览群极言至内论雅、颂”,今据张敦仁说校改。张云:“按“内论,当倒,‘论’字上属句绝,‘内’下脱一字,未详。‘内□雅、颂”四字为一句,与下文‘外鸣和銮”相对。”案“内”下盖脱“咏”字,太玄书室本作“内咏雅,颂”,今据补。和、銮:都是铃铛。“和”挂在车前的横木上,“銮”挂在车架上。
款塞:敲开塞门,表示愿意前来依附,服从统治。
没齿:终身,至死。
用:为,即行为。
文学说:周朝末期,周天子力量微弱,诸侯以武力互相征讨,所以周天子不安,谋臣四处奔走。为什么呢?敌国太多使周王朝受到危害。现在国家的疆界固定,天下统一,皇上可以在高大的宫庭中悠闲自得,阅看群臣的奏章,朝廷内有盛世的音乐“雅”、“颂”在演奏,外出有车铃的声音在鸣响,皇上美德光辉灿烂,可以与唐尧、虞舜齐名,功劳成就流芳后世。对于南方、北方的落后民族,那些寸草不长的地方,皇上又何必忧虑出现战乱的局面呢?如果陛下不想抛弃他们,只要对他们施行仁德,给些恩惠,北方的落后民族必然心向中央,自己敲开塞门,自动前来归服。然后他们保持自己的体制而作为汉朝的藩臣,这样他们永远也不会对于归顺中原的行为有所反悔了。
大夫曰:圣主思念中国之未宁,北边之未安,使故廷尉评等问人间所疾苦,拯恤贫贱,周赡不足,群臣所宣明王之德,安宇内者,未得其纪,故问诸生。诸生议不干天则入渊,乃欲以闾里之治,而况国家之大事,亦不几矣。发于畎亩,出于穷巷,不知冰水之寒,若醉而新寤,殊不足与言也。
使故廷尉评等问人间所疾苦,“使故”原作“故使”,今改正。廷尉:西汉时掌管司法的官吏。“评”、“平”古字通。《汉书·昭帝纪》:“始元六年(公元前86年)闰月,遣故廷尉王平等五人,持节行郡国,举贤良,问民所疾苦冤失职者。”此即其事。师古注曰:“前为此宫,今不居者,皆谓之故也。”今据此乙“故使”为“使故”。
群臣,“群”原作“君”,今据张敦仁说校改。
纪:要领,纲纪。
不干天,则入渊:干,接触。这是比喻说话脱离实际。
况:比。
不几:“几”读为“冀”,“不几”犹言“无希望”,这里是说诸生有点妄想的意思。畎(qian)亩:田间,田地,指农村。
大夫说:圣明的皇上考虑到中原不太平,北部边疆不安宁,所以派遣曾做过廷尉的王平等人到各地去了解民间的疾苦,安抚、周济贫困的百姓。大臣们宣传君主的圣德,安抚天下的百姓,但仍感到没有找到要领,所以要问问诸位儒生,但是你们的议论不是谈上天,就是谈入地,脱离实际,竟想用治理一闾一里的方法来治理国家大事,这岂不是有点妄想吗?你们来自乡村,生长在穷街陋巷里,不知道冰水的寒冷,就好比喝酒过多才刚刚清醒过来,很不值得和你们辩论。
文学曰:夫欲安国富民之道,在于反本,本立而道生。顺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劳而功成。夫不修其源而事其流,无本以统之,虽竭精神,尽思虑,无益于治。欲安之适足以危之,欲救之适足以败之。夫治乱之端在于本末而已,不至劳其心而道可得也。孔子曰:“不通于论者难于言治,道不同者,不相与谋。”今公卿意有所倚,故文学之言不可用也。
《论语·学而篇》:“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论语·卫灵公篇》:“子曰:‘道不同,不相与谋。’”
“倚”,借作“踦”,偏的意思。
文学说:要想得到人民安定、国家富裕的方法,在于回到根本(礼义)上去,有了礼义,治国的方法就会产生了。顺从上天的意志,依靠地里的出产,就是不用操劳也能成就功业。如果不整治根源,只注意支流,没有根本的东西(礼义)做统率,即使耗尽精力,绞尽脑汁,对治理国家是没有好处的。想要安定国家,恰恰给国家带来危险,想要解救国家,恰恰败坏了国家。治理国家首先要处理好根本和支末的关系,不用劳其心机就可以得到治国的办法。孔子说:“不通晓道理的人,难以和他们谈论治国的问题。志向不同的人,不能在一起谋划。”现在你们当官的人的看法有偏差,所以,认为我们的主张没有什么用处了。
大夫曰:吾闻为人臣者尽忠以顺职,为人子者致孝以承业。君有非,则臣覆盖之。父有非,则子匿逃之。故君薨,臣不变君之政,父没,则子不改父之道也。《春秋》讥毁泉台,为其隳先祖之所为,而扬君父之恶也。今盐、铁、均输,所从来久矣,而欲罢之,得无害先帝之功,而妨圣主之德乎?有司倚于忠孝之路,是道殊而不同于文学之谋也。
薨(h#ng):古代对天子、诸侯死的尊称。
没:同“殁”,死。《论语·学而篇》:“三年无改于父之道。”
泉台:台名。春秋时鲁庄公所建,供其享乐,后被他的孙子鲁文公毁掉了。《公羊传》认为鲁文公折毁泉台,是暴扬了先祖之恶,故《春秋》书而讥之。文见《公羊传·文公十六年》。圣主:指汉昭帝刘弗陵。
大夫说:我曾听说:做臣子的应当对国君尽忠尽职,做儿子的应当孝顺父母,继承他们的事业。君主有错误,臣子应当掩盖起来,父亲有过失,儿子应当包庇起来。所以君主死了,臣子不应当改变君主的统治方法,父亲死了,儿子也不要改变父亲的做法。《春秋》讽刺鲁文公折毁泉台,是因为他毁掉了先人(鲁庄公)所造的东西,而宣扬了他祖父所犯的错误。现在盐、铁、均输等官营政策,由来已久,你们想废除它,能不损害武帝的功绩和伤害昭帝的圣德吗?官吏们偏离了忠孝的准则,因为我们走的路不同,所以不同意你们的主张。
文学曰: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世而制。孔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故圣人上贤不离古,顺俗而不偏宜。鲁定公序昭穆,顺祖弥,昭公废卿士,以省事节用,不可谓变祖之所为而改父之道也。二世充大阿房以崇绪,赵高增累秦法以广威,而未可谓忠臣孝子也。
从这两句话来看,似乎文学们也主张变革。其实,他们所主张的变革,是要废除汉武帝所实施的各种财政经济政策。上文大夫主张不变革,则是利用儒家学派的忠孝之道来为反对罢盐、铁、均输作理论根据,是用子之矛攻子之盾。如果认为文学主张变革,而大夫主张复古,便不免有是非倒置之嫌了。
这是《论语·子罕篇》文。麻冕:用缁布制的礼帽。以三十升布做成,每升八十缕,则其经为二千四百缕,细密难成,不如用丝制作省约。纯:丝。
上:同“尚”,崇尚。
鲁定公序昭穆,顺祖弥:鲁定公,春秋时鲁国国君,鲁昭公之弟,因鲁昭公死在外,鲁定公继其王位。昭穆,古代的宗庙制度。祭祀时,始祖庙居中,以下是父为昭,子为穆。昭居左,穆居右。弥,父庙。鲁文公二年(公元前625年)举行祭礼时,忽然把僖公提升,排在闵公上面。僖公是闵公的庶兄,但僖之立是以臣继君,如同以子继父,依照昭穆制度,僖公应列在闵公的右边。今把次序颠倒,故《公羊传》认为这是“先弥而后祖”,是一种违反制度的“逆祀”。到了定公八年(公元前502年)举行祭祀时,才把这个颠倒了的次序再颠倒过来,因而《公羊传》称之为“顺祀”。事见《公羊·文公二年》及《定公八年》。
昭公废卿士以省事节用:昭公,春秋时鲁国国君,鲁襄公之子,名袑(shao)。据《公羊传》记载,鲁昭公五年(公元前537年),曾废掉鲁襄公设置的中军卿士。
阿房:防房宫。崇绪:继承功业。
文学说:聪明的人,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改变策略,有智慧的人,按照当世的情况来制定统制的方法。孔子说:“过去的礼帽用缁布做,这是合乎周礼的,今天大家都用丝绸,因为这样节省些,我也同意。”所以圣人崇尚贤人不和古代的礼节相违背,顺应时俗不过于迎合时宜。鲁定公依照昭穆制度,按照顺序安排闵公和僖公的位置,把颠倒了的位置再颠倒过来,鲁昭公废掉卿士来节省开支,不能说是改变了祖先的行为,背离了父辈的成规。但是,秦二世扩建阿房宫,继承先人的业绩,赵高增加秦朝的法律以扩大威望,这不可以说是忠臣孝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