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路”就是不同道路的意思。这个词又见后《杂论篇》、《史记·礼书》、《汉书·武帝纪》元朔六年及元狩六年诏文等篇,乃当时习用语。此篇就孔子弟子在维护奴隶主贵族政权、反对新兴地主阶段革新事件中,“或死或亡,二三子殊路”的问题,展开辩论。其实,无论是宰我,还是子路,一个反对田常夺权,一个参加卫国内讧,他们的死,殊路而同归,都是为维护和复辟奴隶制而卖命。
大夫曰:七十子躬受圣人之术,有名列于孔子之门,皆诸侯卿相之才,可南面者数人云。政事者冉有、季路,言语宰我、子贡。宰我秉事,有宠于齐,田常作难,道不行,身死庭中,简公杀于檀台。子路仕卫,孔悝作乱,不能救君出亡,身菹于卫;子贡、子皋遁逃,不能死其难。食人之禄不能更,处人尊官不能存,何其厚于己而薄于君哉?同门共业,自以为知古今之义,明君臣之礼。或死或亡,二三子殊路,何道之悖也?
南面:古代国君听政,面向南面,故称国君为南面。这里是执政的意思。《论语·雍也篇》:“子曰:‘雍也可使南面。’”即此文所本。《说苑·修文篇》:“孔子言雍也可使南面,南面者,天子也。”正嘉本、太玄书室本、张之象本、沈延铨本、金蟠本“云”作“可”,属下为句。案作“云”是,“云”者,语助词。《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如是羹且美,钱布且易云也。”《史记·封禅书》用“云”字作语助词者,无虑十余处,如“其详不可得而记闻云”,“诸神祠皆聚云”,“文公获若石云”,“其声殷云”,用法正与此同。
《论语·先进篇》:“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宰我:即宰予,字子我,鲁人,孔丘弟子。田常:春秋末期新兴地主阶级代表,他适应封建势力的需要,在齐国推行了一系列革新措施,符合人民的愿望,赢得了齐国人民的拥护,(见《左传·昭公三年》晏子答叔向的一段话)终于在公元前481年杀了齐简公,掌握了齐国的政权。在这次斗争中,宰我参加了反对田常夺权的斗争,终于被田常杀掉了。田常杀宰我事,《韩非子·难言篇》写道:“宰予不免于田常。”李斯《上二世书》写道:“田常为简公臣,。。下得百姓,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即弑简公于朝。”(史记·李斯传)《吕氏春秋·慎势篇》写道:“陈成常果攻宰予于庭中,而弑简公于朝。”《史记·仲尼弟子传》写道:“宰我为临淄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说苑·正谏篇》写道:“田常果攻宰予于庭,弑简公于朝。”这些,都和本书相合。檀台:古台名,故址在今山东省临淄县东北。
子路仕卫:仲由字,孔丘弟子,时为卫大夫孔悝的邑宰。卫太子蒉聩即蒯聩,因得罪南子,出亡在外,国人立其弟辙,是为出公。蒉聩与孔悝勾结,率其家人袭击出公,出公出奔,而蒉聩入立,是为庄公。当孔悝攻出公时,子路在外,闻之驰归。遇子羔出卫城门,告知子路出公已走,门已关闭,要他赶快离开,不要空受其祸。子路说:“食其食者不避其难。”子羔去后,子路乘有人进城,随之而入。即往见蒉聩,蒉聩与孔悝登台。子路将焚台,蒉聩乃使人下攻子路,杀之。事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及《左传·哀公十五年》。菹(zu):剁成肉酱。子路死时被蒉聩剁成肉酱,见《礼记·檀弓篇上》。
子皋:即子羔,孔丘弟子高柴字。
更(g5ng):偿还,报答。
二三子:犹如说你们或他们。这里是他们(诸弟子)的意思。
大夫说:七十弟子亲身接受孔丘的教育,他们都名列为孔丘的门徒,号称具有诸侯卿相的才能,可以执政的也有好几个。学政事的有冉有、季路,能说会道的有宰我、子贡。宰我在齐国主持政事,曾受到齐简公的宠幸,田常造反,孔丘的治国之道行不通了,宰我死在庭堂上,齐简公也被杀死在檀台。子路在卫国做官,孔悝作乱,子路不能拯救国君出走,被剁成肉酱;子贡、子羔都逃离卫国,不能为国殉难。接受别人的俸禄却不能报答,做了人家的大官却不能维护人家的生存,为何那样只顾自己而不管别人呢?他们同样是孔丘的门徒,又是为着相同的事业,自以为通晓古今治国之道,懂得君臣的礼节。结果却是死的死、逃的逃,他们走的道路各不相同,为什么都违背了孔丘的治国之道呢?
文学曰:宋殇公知孔父之贤而不早任,故身死。鲁庄知季有之贤,授之政晚而国乱。卫君近佞远贤,子路居蒲,孔悝为政。简公不听宰我而漏其谋。是以二君身被放杀,而祸及忠臣。二子者有事而不与其谋,故可以死,可以生,去止其义一也。晏婴不死崔、庆之难,不可谓不义。微子去殷之乱,可谓不仁乎?
“殇”原作“襄”,今据卢文弨、张敦仁说校改。宋殇公,穆公兄宣公子,名与夷,在位10年(公元前719-公元前710年),被太宰华督所杀。孔父:即孔丘的先祖孔父嘉,是宋殇公时的大夫。
鲁庄:即鲁庄公,名同,在位32年(公元前693-公元前662年)。庄公有三弟,长庆父、次叔牙、次季有。庄公病,欲立子班(《左传》作“子般”)为嗣,叔牙欲立庆父。季友则以死保证拥立子班,并设计毒死叔牙。庄公卒,季友立子班为君。庆父使人刺杀子班而立庄公子开为湣公(《左传》作“闵公”)。季友奔陈,引起国乱。季有:即季友,“有”、“友”通假。蒲:春秋时卫国地名,在今河南省长垣县。
晏婴不死崔、庆之难:公元前548年,齐国大臣崔杼和庆封合谋杀死齐庄公,另立齐景公。晏婴当时在齐国做官,听说齐庄公被杀,哭了一场,并说:“君王若是为国而死,我一定为你赴难。但如今为私仇而死,我不能赴难。”事详《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及《史记·齐世家》。《论语·微子篇》:“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文学说:宋殇公知道孔父嘉的贤能而没有及早任用他,所以被杀死了。鲁庄公知道季有的贤能,但因授政太晚而引起国家的内乱。卫出公亲幸佞臣,疏远贤臣,使子路居住在薄地,让孔悝当权。齐简公不听宰我的规劝,因而泄漏了密谋。所以卫出公被驱逐,齐简公被杀死,也连累了忠臣。子贡、子羔没有参与孔悝作乱的事,所以他们可以为国君而死去,也可以逃生,其死生去留,意义都是一样的。晏婴没有死于崔杼、庆封之难,不能说他不守礼义。微子因纣王的淫乱而离开殷,能说是不仁吗?
大夫曰:至美素璞①,物莫能饰也②。至贤保真,伪文莫能增也。故金玉不琢,美珠不画。今仲由、冉求无檀柘之材③,隋、和之璞④,而强文之,譬若雕朽木而砺鈆刀⑤,饰嫫母⑥,画土人也。被以五色,斐然成章⑦,及遭行潦流波⑧,则沮矣⑨。夫重怀古道,枕藉诗书⑩,危不能安,乱不能治,邮里逐鸡,鸡亦无党也⑪。
①素璞:未经雕刻的玉石。
②杨沂孙曰:“‘物’上当有“伪’字。”
③檀柘之材:比喻栋梁之材。檀、柘是两种木质好的乔木。
④隋、和之璞:传说中春秋时隋侯的夜明珠和楚人卞和的玉石。这里比喻纯洁的道德。
⑤《论语·公冶长篇》:“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砺(li):磨。鈆(yan)刀:钝刀。
⑥嫫母:传说中的丑妇。
⑦《论语·公治长篇》:“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斐然:有文采的样子。成章:条理分明可观。
⑧《左传·隐公三年》:“潢污行潦之水。”《正义》引服虔曰:“行潦,道路之水。”
⑨沮(j():败坏。
⑩枕藉:即枕头和垫席,这里作动词用。枕藉诗书,比喻全身躺在诗书上面,这里指儒生死读儒家经典。
⑪“鸡亦无党也”的“鸡”原作“难”。黄季刚认为:“疑当和‘邻里逐鸡,鸡亦无党也。’连鸡不能俱栖,明无党矣。”案“邮”字不必改,黄改“难”为“鸡”,可从。释“党”为“朋党”之“党”,则未确。“连鸡不能俱栖”之说,见《战国策·秦策上》,引此为喻,与上文文意不属。此处“党”字,仍是“里党”、“乡党”之党,这里是说,邮里之间之鸡,虽被人乱逐,亦能各识其家而竞入也。是以“逐鸡”取譬“御民”。荀悦《申鉴·政体篇》:“睹孺子之驱鸡也,而见御民之方。孺子驱鸡者,急则惊,缓则滞,方其北也,遽要之则折而过南,方其南也,遽要之则折而过北,迫则飞,疏则放,忘闲则比之,流缓而不安则食之,不驱之驱,驱之至者也,志安则循路而入路。”盖汉时谈“御民”之术,自有“驱鸡”之喻,故前则桑弘羊,后则荀悦,都得据以为言也。
大夫说:最美好的未经雕刻的玉石,用不着以虚伪的东西去装饰它。最有才能和品德的人,虚伪的文饰不能增加其光彩。所以贵重的玉不需要雕刻,美好的珠不需要描画。现在仲由、冉求不是栋梁之材,又没有明珠宝玉般的美德,而硬要加以文饰,如同刻朽木、磨纯刀、装饰丑妇、刻画土人一样(白费力气)。即使涂上五颜六色,十分美观,但一被流水冲刷,便原形毕露了。你们称颂古代的治国之道,搬弄诗书,国家危亡时不能使之平安,出了乱子不能治理,而邮里之间的鸡,虽被人乱逐,还能各识其家而竞入呢!
文学曰:非学无以治身,非礼无以辅德。和氏之璞,天下之美宝也,待诸之工而后明。毛嫱,天下之姣人也,待香泽脂粉而后容。周公,天下之至圣人也,待贤师学问而后通。今齐世庸士之人,不好学问,专以己之愚而荷负巨任,若无楫舳济江海而遭大风,漂没于百仞之渊,东流无崖之川,安得沮而止乎?
(lan)诸,原作“鉴识”,今据张敦仁说校改。诸:治玉的砂石。《淮南子·说山训》:“玉待诸而成器。”
毛嫱:古代传说的美女,一说越王的美姬。
楫:船桨。舳(zh*):船后掌舵处,这里指舵。
“崖”通作“涯”。无涯:没有边际。
文学说:不学习,无法管理自己,不懂礼,无法辅佐德政。和氏之璧,是天下的珍贵宝物,但要有治玉的工匠才能辨明其真实价值。毛嫱,是天下的美女,也要靠涂抹胭脂和香粉才能显示出她的美容。周公,是天下最大的圣人,也要向贤明的老师学习才精通各种事物的道理的。如今世上那些庸俗的人,不好好学习,武断地用自己的愚见去承担巨大的任务,如同没有桨和舵的船渡江海遇到大风一样,漂没在百丈深渊中,向东流入无边无际的大海,哪里能只是毁坏而止呢?大夫曰:性有刚柔,形有好恶。圣人能因而不能改。孔子外变二三子之服,而不能革其心。故子路解长剑,去危冠,屈节于夫子之门,然摄齐师友,行行尔,鄙心犹存。宰予昼寝,欲损三年之丧。孔子曰:“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若由不得其死然。”故内无其质而外学其文,虽有贤师良友,若画脂镂冰,费日损功。故良师不能饰戚施,香泽不能化嫫母也。
子路好长剑,经与孔丘两次辩论,最后决定弃去。事见《说苑·建本篇》及《贵德篇》。又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经孔丘设礼诱导,才肯儒服委质,请为弟子。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危冠:高耸的帽子。
摄齐(z9),提起衣服的下摆,表示恭敬。齐,古代衣服的下摆。
《论语·先进篇》:“子路行行如也。”行行尔:刚强的样子。
《论语·公冶长篇》:“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三年之丧:古时父母死了,规定要守丧三年。宰予认为太长,只要一年就够了。孔丘骂宰予“不仁”。事见《论语·阳货篇》。
“若由不得其死然”,语出《论语·先进篇》。由,子路名。
戚施:解见《非鞅篇》注释。
大夫说:人的性格有刚强和柔弱的不同,形貌有美丽和丑陋的区别。圣人也只能因势利导而不能改变它。孔丘只能从外表改变他几个门徒的服装,而不能改变他们的本质。所以子路解下身上的长剑,摘掉高耸的帽子,拜倒在孔丘门下,恭恭敬敬地对待老师、同学,表面上装出一副刚强的样子,内心里却藏着粗鄙的念头。宰我在白天听孔丘讲课时睡大觉,又想废除父母死后守孝三年的礼节,孔丘就说:“像粪土一样的墙壁粉刷不得”,“和仲由一样不得好死”。所以,没有好的本质,而只学些外表的东西,虽然有贤师良友,就像在油脂上绘画和冰上雕刻一样,浪费时间,徒劳无功。再好的美容师也不能把驼背的缺陷掩饰起来,涂脂抹粉也不能使丑妇变得漂亮。
文学曰:西子蒙以不洁,鄙夫掩鼻;恶人盛饰,可以宗祀上帝。使二子不涉圣人之门,不免为穷夫,安得卿大夫之名?故砥所以致于刃,学所以尽其才也。孔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故人事加则为宗庙器,否则斯养之爨材。干、越之铤不厉,匹夫贱之;工人施巧,人主服而朝也。夫丑者自以为姣,故饰;愚者自以为知,故不学。观笑在己而不自知,不好用人,自是之过也。
“曰西子”三字原无,今补。从这里的文势看,上文是大夫之言,这里是文学之言,应当有“曰”字,“蒙”上的“西子”的二字,据《孟子·离娄篇下》:“孟子曰:“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这里正用《孟子》之文,应当有“西子”二字。西子:即西施,春秋时越国美女。越王勾践为吴所败,乃令范蠡献西施于吴,吴王夫差悦其美,迷惑忘政,后卒被灭于越。吴亡后,西施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事见《吴越春秋》。卿大夫之名:指子路曾为卫国蒲大夫,宰予曾为齐临淄大夫而言。
砥(d!):磨刀石。这里是磨刀的意思。
语见《论语·雍也篇》。觚(g&):盛酒的器具。
“人事”原作“事人”,今据张敦仁说乙正。
“爨材”原作“舋才”,今据孙诒让说校改。爨(cuan)材:烧火的柴禾。干、越:即吴、越。见《荀子·劝学篇》杨倞注。铤(ting):未加工的铜铁。这里指初铸成尚未加工的剑。
张之象本、沈延铨本、金蟠本“饰”上有“不”字。
文学说:西施虽美,蒙上污秽的东西,庸俗鄙陋的人见了她要捂着鼻子走过;而面貌丑陋的人盛装打扮,可以去参加宗族祭祀上帝的礼仪。子路、宰我若不到孔丘门下学习,难免成为穷夫,哪能得到卿大夫的称号呢?因此磨刀是为了刀刃锋利,学习是为了充分发挥人的才能。孔子说:“觚不像觚的样子,这也算觚吗?这也算觚吗?”所以,好木头只有经过人的加工才能成为宗庙里的祭器,否则,只能当烧火做饭用的劈柴。吴、越的铜铁不经过加工,谁也看不起;经过巧匠加工(成宝剑),连国君都愿意佩戴着它上朝。丑人自以为美,所以要求和美人一样地盛装打扮;愚昧的人自以为知道的多,所以不学习。别人看了好笑,(好笑的原因)在自己身上,而自己还不知道,不喜欢任用别人,这是自以为是的过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