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就边防问题,展开辩论。大夫就文学提出“未均”二字,认为“圣王怀四方独苦,兴师推却胡、越,远寇安灾,散中国肥饶之余,以调边境,边境强则中国安,中国安则晏然无事。”而文学则认为“中国弊落”,在于“地广而不耕,多耕而不耨,费力而无功”。认为领土无用,荒谬之极!
大夫曰:王者包含并覆,普爱无私,不为近重施,不为远遗恩。今俱是民也,俱是臣也,安危劳佚不齐,独不当调耶?不念彼而独计此,斯亦好议矣?缘边之民,处寒苦之地,距强胡之难,烽燧一动,有没身之累。故边民百战,而中国恬卧者,以边郡为蔽扞也。《诗》云:“莫非王事,而我独劳。”刺不均也。是以圣王怀四方,独苦,兴师推却胡、越,远寇安灾,散中国肥饶之余,以调边境,边境强则中国安,中国安则晏然无事,何求而不墨也?
佚:同“逸”。
恬卧:恬,安静。卧,睡觉。
蔽扞:蔽,掩护。扞,同“捍”保卫。
这是《诗经·小雅·北山》文。
“寇”下原有“国”字,今据张敦仁说校删。
中国安则晏然无事,“国”上原无“中”字,张之象本、沈延铨本、金蟠本有,今据补。
大夫说:君主兼包并蓄,博爱无私,不因为是亲近的人就多给恩惠,也不因为是疏远的人就忘记给恩德。现在都是国家的百姓,都是国家的臣子,安危劳逸不均,难道不应当调节吗?不考虑边区的军民,只考虑内地的百姓,这也是十全十美的议论吗?边疆一带的百姓居住在寒冷艰苦的地方,首当抵抗强敌匈奴的侵扰,烽火一起,就有丧命的遭遇。因此,边郡百姓身经百战,才能使内地安枕无忧,这是由于有边郡作为抵抗匈奴的屏障啊!《诗经》上说:“哪件不是国家的事情,偏偏要我一人承担。”就是讽刺这种劳逸不均的现象。因之圣明的皇上关怀四方边区百姓的苦难,出兵击退胡、越的侵扰,赶走敌寇,平息战乱,疏散内地多余的物资来支援边区。边境强大了,内地就会安全。内地安全了,整个国家就太平无事。这样做,你们还有什么疑问而如此喋喋不休呢?
文学曰:古者,天子之立于天下之中,县内方不过千里,诸侯列国,不及不食之地,《禹贡》至于五千里;民各供其君,诸侯各保其国,是以百姓的均调,而徭役不劳也。今推胡、越数千里,道路回避,士卒劳罢。故边民有刎颈之祸,而中国有死亡之患,此百姓所以嚣嚣而不默也。夫治国之道,由中及外,自近者始。近者亲附,然后来远;百姓内足,然后恤外。故君臣论或欲田轮台,明主不许,以为先救近务及时本业也。故下诏曰:“当今之务,在于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公卿宜承意,请减除不任,以佐百姓之急。今中国弊落不忧,务在边境。意者地广而不耕,多种而不耨,费力而无功。《诗》云:“无田甫田,维莠骄骄。”其斯之谓欤。
《禹贡》:《尚书》中的一篇,战国时期根据大禹治水的传说写成,是我国最早的地理书。回避:即回辟,迂回辟远。
嚣嚣(ao):同“嗷嗷”,怨愁声。
“由中及外,自近者始”,语本《公羊传·成公十五年》。
轮台:地名,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轮台县。“田轮台”,指公元前89年(征和四年),桑弘羊建议派兵在轮台一带屯田守边,汉武帝未采纳。事见《汉书·西域传》。这是《诗经·齐风·甫田》文。
欤:语气词,同“吧”、“吗”。
文学说:古时候,天子在天下的中央建立国家,辖地不过千里,诸侯列国,也不超越不能耕种的地方,《禹贡》记载的达到了五千里;百姓各自供给他们的君主,诸侯各自保卫他们的国家,因此,百姓劳逸平均,徭役也不繁重。现在到遥遥数千里以外的边境,把匈奴、越人推出国门之外,道路遥远,地方荒僻,士卒精疲力尽。因之,边境百姓有杀身之祸,而内地也有死亡的灾难,这就是老百姓们叫苦连天而不能沉默的缘故呀。治理国家的办法,是由内到外,从近的开始。近的归顺了,然后再招徕远的;内地百姓丰衣足食,然后安抚边远地区。所以大臣们推出轮台屯田的建议,英明的皇上没有同意,认为当务之急,首先要搞好基业。因而下诏书说:“当今首要的任务是,禁止苛捐暴政,废除任意赋税,大力搞好农业生产。”公卿们应该接受皇上旨意,请求减免不称职的官吏,来帮助解决百姓的困难。如今,内地一片衰败不加考虑,却致力于边疆,我们认为那是地广而不耕种,多种而不除草,费力而无功效。《诗经》上说:“不要耕种大田,杂草蓬蓬地长起来了。”难道不正是这个意思吗?
大夫曰:汤、武之伐,非好用兵也;周宣王辟国千里,非贪侵也;所以除寇贼而安百姓也。故无功之师,君子不行,无用之地,圣王不贪。先帝举汤、武之师,定三垂之难,一面而制敌,匈奴遁逃,因河山以为防,故去砂石咸卤不食之地,故割斗辟之县,弃造阳之地以与胡,省曲塞,据河险,守要害,以宽徭役,保士民。由此观之:圣主用心,非务广地以劳众而已矣。
周宣王:周厉王子,名静。他在位时,向四周少数民族用兵,使西周的领土不断扩大。三垂:西方、南方、东方。垂,边境地区。
斗辟:斗,险绝。辟,同“僻”,偏僻。斗辟,指突出孤立在边境,和中原地区距离很远。造阳:地名,战国时属燕国,今河北省怀来县。
大夫说:商汤王、周武王的讨伐,不是喜欢用兵;周宣王开辟国土千里,不是贪图扩大领土,都是为了消灭敌寇,保卫百姓安全。所以,没有功绩的仗,君子不打,没有用处之地,圣王不贪。先帝大兴汤、武之师,平定了东南西三边的动乱,然后专来对付北方一霸,匈奴都逃跑了。于是,依据高山大河作为防线,所以放弃沙漠咸卤不能耕种的土地,让出穷远偏僻的地方,把造阳一带地方给予匈奴,减少一些僻远的边塞,凭据大河天险,守着要害之地,以便减轻徭役,保卫军民。由此看来:圣主的用心,并不是追求扩大领土而劳役百姓。
文学曰:秦之用兵,可谓极矣,蒙恬斥境,可谓远矣。今逾蒙恬之塞,立郡县寇虏之地,地弥远而民滋劳。朔方以西,长安以北,新郡之功,外城之费,不可胜计。非徒是也,司马、唐蒙凿西南夷之涂,巴、蜀弊于邛、筰;横海征南夷,楼船戍东越,荆、楚罢于瓯、骆,左将伐朝鲜,开临屯,燕、齐困于秽貉,张骞通殊远,纳无用,府库之藏,流于外国;非特斗辟之费,造阳之役也。由此观之:非人主用心,好事之臣为县官计过也。
朔方:汉代郡名,在今内蒙古自治区伊克昭盟西北。
司马:司马相如。汉代成都人,字长卿。唐蒙:汉代番阳令。《史记·平准书》说:“唐蒙、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凿山通道千余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罢焉。”事详《史记·西南夷传》。邛、筰:见《通有篇》注释。
横海征南夷,楼船戍东越:横海,横海将军韩说。楼船,楼船将军杨仆。汉武帝平定南越东越,韩说和杨仆都是战争的主持者。事详《汉书·武帝纪》、《两粤传》及《酷吏传》。瓯、骆:西汉时南方的两个部落名。
左将:汉代左将军荀彘(zhi)。伐朝鲜事,见《汉书·朝鲜传》。
“屯”原作“洮”,今据黄季刚说校改。
秽:古代对我国东北部少数民族的称呼。貉:古代对我国北方少数民族的称呼。张骞:汉代成固人。汉武帝时出使西域,在我国中西交通史上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汉书》有传。
文学说:秦朝用兵,可说是到极点了,蒙恬开拓边境,可说是够远的了。现在还要超越蒙恬兴修的边塞,在匈奴曾占领的地方设立郡县,距内地越远,百姓就更加劳苦。朔方郡以西,长安城以北,新设在塞外的郡县所花的人力和财物,是无法估计的。不仅如此而已,司马相如、唐蒙开辟了通往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道路,巴、蜀两郡就因为开辟邛、筰交通而弄得疲弊不堪;横海将军韩说征伐南夷,楼船将军杨仆戍守东越,荆、楚地区为用兵瓯、骆而弄得疲于奔命;左将军荀彘征伐朝鲜,设立临屯,燕、齐人民因征伐秽貉而吃尽苦头;张骞出使西域,弄来一些无用的东西,而使国库财货流到国外;这些费用,远远不是秦朝用兵斗辟地方,发起造阳战役所可比拟的。由此可见:这不是君主的用意,而是好事的大臣为朝廷出谋划策而造成的过错。
大夫曰:挟管仲之智者,非为厮役之使也。怀陶朱之虑者,不居贫困之处。文学能言而不能行,居下而讪上,处贫而非富,大言而不从,高厉而行卑,诽誉訾议,以要名采善于当世。夫禄不过秉握者,不足以言治,家不满檐石者,不足以计事。儒皆贫羸,衣冠不完,安知国家之政,县官之事乎?何斗辟造阳也!
《论语·阳货篇》:“恶居下流而讪上者。”讪,讥笑。
要(yao):通徼,求,取。要名,求名,钓取名誉。采善:讨好。
禄不过秉握:形容俸禄微薄。秉,一束禾。握,一撮粟。
家不满檐石:即“家无担石之储”的意思。“檐”、“担”通用。石,容量单位,一石合十斗。”
贫羸(l6i):贫苦。
大夫说:具有管仲那样智慧的人,不充当卑贱的职务。怀藏陶朱公那样谋算的人,不陷入贫困的境地。文学能说而不会做,地位低下而讥笑政府,处于贫困而非难富人,满口大话而实际做不到,表面清高而行为却卑鄙,别有用心的称颂和诽谤,信口开河的言谈和议论,采取这样的手法来钓取名誉,以博取当世的人对自己的称道。老实说,傣禄不过一把米的人,不配谈论治国之道,家里粮食还不到一石的人没有资格商量天下大事。你们这些儒生都是些贫穷的人,衣帽不整齐,哪里懂得国家的政策、政府的事情?还侈谈什么斗辟造阳的事啊!
文学曰:夫贱不害智①,贫不妨行。颜渊屡空②,不为不贤。孔子不容③,不为不圣。必将以貌举人,以才进士,则太公终身鼓刀④,宁戚不离饭牛矣⑤。古之君子,守道以立名,修身以俟时,不为穷变节,不为贱易志,惟仁之处,惟义之行。临财苟得,见利反义,不义而富,无名而贵,仁者不为也⑥,故曾参、闵子不以其仁易晋、楚之富⑦。伯夷不以其行易诸侯之位,是以齐景公有马千驷,而不能与之争名⑧。孔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于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⑨。”故惟仁者能处约、乐⑩,小人富斯暴,贫斯滥矣⑪。杨子曰:“为仁不富,为富不仁⑫。”苟先利而后义,取夺不厌⑬。公卿积亿万,大夫积千金,士积百金,利己并财以聚;百姓寒苦,流离于路,儒独何以完其衣冠也?
“害”原作“周”,今据卢文弨、俞樾说校改。不害,即不妨。
《论语·先进篇》:“回也其庶乎,屡空。”屡空,经常匮乏。
《史记·孔子世家》:“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不容,不被容纳。
鼓刀:指屠宰牲口。相传姜太公曾在朝歌(今河南省淇县)当过屠夫,遇周文王而得举。事见《离骚》及王逸注。
饭牛:喂牛。宁戚:春秋时卫国人。宁戚未遇时,到齐国经商,宿齐东门外。齐桓公夜出,宁戚正饲牛而歌,桓公闻而知其贤,举为客卿。事见《离骚》及王逸注。《论语·述而篇》:“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曾参、闵子:都是孔丘的弟子。曾参,鲁南武城(今山东省费县西南)人,字子舆。闵子,闵损,鲁人,字子骞。《孟子·公孙丑下》:“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闵子”二字疑衍。
《论语·季氏篇》:“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
文见《论语·雍也篇》。
“乐”下原有“贫”字,今删。《论语·里仁篇》:“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即此文所本。俞樾曰:“‘贫’衍字也,‘能处约’语本《论语》,增一‘贫’字,即非其旨。”
⑪《论语·卫灵公篇》:“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⑫这是《孟子·腾文公》上所载阳虎语。杨子,即阳虎。
⑬《孟子·梁惠王》上:“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厌。”
文学说:卑贱不会妨害智慧,贫穷不会妨害德行。颜渊经常闹穷,不能说他不是贤人。孔子不用于世,不能说他不是圣人。如果一定要根据一表仪容来推举人,根据某些表现来选择官吏,那么姜太公就得一辈子当屠夫,宁戚也永远不会脱离养牛的干当了。古代的君子遵守大道来树立名望,修身养性来等待时机。不因为贫穷而改变自己的节操,不因为卑贱而动摇自己的意志,以仁处世,以义行事。见财就起贪心,见利就忘大义,违背礼义而得到财富,没啥名义而得到富贵,这是仁人君子所不愿意做的。所以曾参、闵子不用他们的仁义去换取晋、楚的富贵,伯夷不用他的德行去换取诸侯的爵位,所以齐景公虽然有四千匹马的财富,也不能像他们赢得天下后世的称道。孔子说:“好得很呀我们那个颜回,用一个竹篮子吃饭,一个瓢子喝水,住在一个简陋的巷子里,别人都忍受不了这般的清苦,颜回却不改变他的快乐。”所以,只有仁人君子才能应付顺境和逆境而处之泰然。小人发财了就凶恶残暴,贫穷了就无所不为。阳虎说:“为仁的不会富,为富的不会仁。”如果把利摆在第一位,把义摆在第二位,就会贪得无厌,掠夺不止。公卿积钱亿万,大夫积钱千金,士积钱百金,这些人唯利是图,发财致富;而百姓清寒贫苦,流浪在路上,我们儒生又怎么能独有完整的衣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