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就与抗击匈奴侵扰的自卫战争密切相关的赋税和徭役问题,展开辩论。“未通”,即篇中“未通于计”的缩词。这是御史对文学“盐、铁何福”的说法的驳斥。
御史曰:内郡人众,水泉荐草不能相赡,地势温湿,不宜牛马。民跖耒而耕,负檐而行,劳罢而寡功。是以百姓贫苦而衣食不足,老弱负辂于路,而列卿大夫或乘牛车。孝武皇帝平百越以为囿圃,却羌、胡以为苑囿,是以珍怪异物,充于后宫,騊駼、駃騠,实于外厩,匹夫莫不乘坚良,而民间厌橘柚。由此观之,边郡之利亦饶矣,而曰“何福之有”?未通于计也。
跖,踏,用脚踩。耒:古代耕地的农具。
负辂(l)):拉车。辂,古代车子。
囿圃:种植蔬菜和花果树木的园地。
苑囿:古代帝王养禽兽的地方。
騊駼(tao t*):北方良马。
駃騠(ju6 t0):骏马。
乘坚良:坚良,好的车辆和马匹。乘坚良,《史记·越王句践世家》及本书《取下篇》作“乘坚驱良”,义同。
未通于计:不懂得策略和计划。
御史说:内地人口众多,水源牧草不能满足需要,并且地势温暖潮湿,不适宜饲养牛马。百姓脚踏着木犁耕种,肩挑着担子走路,精疲力尽而收获甚少。所以百姓贫苦,衣食不足,老人小孩拉着车子在路上行走,公卿大夫有的还乘坐牛车。孝武皇帝平定闽广地区当成菜园子,打平西北地区来作动物园,所以珍奇物品,在后宫储藏不少,各种名马,在外厩饲养很多。一般人都乘上了好车,骑上了良马,民间都吃够了橘子和柚子。从这些事例看来,边远郡县的财利也是很富饶的,而你们却说“带来了什么幸福”?真是不懂得策略和计划啊!
文学曰:禹平水土,定九州,四方各以土地所生贡献,足以充宫室,供人主之欲。膏壤万里,山川之利,足以富百姓,不待蛮、貊之地,远方之物而用足。闻往者未伐胡、越之时,徭赋省而民富足,温衣饱食,藏新食陈,布帛充用,牛马成群。农夫以马耕载,而民莫不骑乘;当此之时,却走马以粪。其后,师旅数发,戎马不足,牸牝入阵,故驹犊生于战地。六畜不育于家,吾谷不殖于野,民不足于糟糠,何橘柚之所厌?《传》曰:“大军之后,累世不复。”方今郡国,田野有陇而不垦,城廓有宇而不实,边郡何饶之有乎?
蛮:貊,见《通有篇》注释。
却走马以类:语本《老子·德经》。这是形容天下太平,马匹都用来积肥。牸牝(zipin):牸,母牛。牝,母马。
驹犊:驹,小马。犊,小牛。
语本《老子·道经》,但《道经》作“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陇”:同“垄”,田埂。
文学说:自从大禹治水,平定九州,四面八方都拿土特产来贡献,足可以装满宫室,满足君主的欲望。万里肥沃的土壤,广大山川的资源,足可以使百姓富足,不需要南北边荒的土地、远方殊俗的出产,而物品都已够用了。听说从前没有和胡人、越人打仗的时候,徭役赋税很少,百姓富足,吃得饱,穿得暖,藏新粮,吃旧谷,布匹丝绸也很充足,牛马成群。农夫用马拉车耕田,老百姓没有不骑马乘车的;那时候,战马都用于耕地积肥。以后,战争频频发生,军马不足,连母牛母马也上了阵,所以马驹、牛犊都生在战场上。家里没有饲养六畜,田里没有种植五谷,老百姓连酒糟米糠都吃不饱,哪里还谈得上吃够了橘子、柚子呢?书上说:“大战之后,几代人也不能恢复元气。”今天内地有田没有人耕,城市有房没有人住,边疆有什么富饶的呢?
御史曰:古者制田百步为亩,民井田而耕,什而籍一。义先公而后己,民臣之职也。先帝哀怜百姓之愁苦,衣食不足,制田二百四十步而一亩,率三十而税一,堕民不务田作,饥寒及己,固其理也。其不耕而欲播,不种而欲获,盐、铁又何过乎?
率:大概。
堕民:懒惰的人。堕,古通“惰”,懒。
御史说:古时候,整治田地,百步为一亩,人们按照井田制进行耕作,交税十分之一。养成先公而后私的品德,这是百姓大臣的职责。武帝怜悯百姓的穷愁苦痛,衣食不足,于是规定二百四十步为一亩,大概收税三十分之一。懒惰的人不从事耕作,挨饿受冻,那是理所当然的。不耕地就想播种,不播种就想收获,后果是不堪设想的,难道这也是盐、铁官营的过错吗?
文学曰:什一而籍,民之力也。丰耗美恶,与民共之。民勤,己不独衍;民衍,己不独勤。故曰:“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田虽三十,而以顷亩出税,乐岁粒米狼戾而寡取之,凶年饥馑而必求足。加之以口赋更徭之役,率一人之作,中分其功。农夫悉其所得,或假贷而益之。是以百姓疾耕力作,而饥寒遂及己也。筑城者先厚其基而后求其高,畜民者先厚其业而后求其赡。《论语》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乎?”
勤:古通“堇”,少,缺乏。
衍:多,富有。
语本《公羊传·宣公十五年》。中正:公平合理。
“狼戾”原作“粱粝”,明初本、华氏本、正嘉本、太玄书室本、张之象本。沈延铨本、金蟠本作“狼戾”,今据改正。《孟子·滕文公上》:“乐岁粒米狼戾。”即此文所本。粱粝、狼戾,古音近假借。狼戾,乱七八糟,交横,形容粮食多。
“后”字原无,今据下文例补。
这是《论语·颜渊篇》文。
文学说:什分抽一这种籍税,是借助于百姓的力量。丰年歉年,好歹都和百姓一同享受。百姓穷困,君主不会独自富足;百姓富足,君主不会独自穷困。所以说:“什一这种税收制度,是天下最公正的。”现在虽然是三十而税一,但那是以田亩的多少为标准。丰年本可多取,却只三十取一;凶年农民饭都吃不饱,但还是要按三十取一的标准征收,不得短缺。再加上人口税,服徭役,大约一个人耕作,就得交纳一半的收成。农民把全部粮食都匀出来了还不够,有的人只好借贷来凑够数字。所以百姓拼命耕作,还是摆脱不了挨饿受冻的困境。筑城墙的先要原地打好基础,然后再考虑高度;抚养百姓的先要使百姓的家业打好底,然后再考虑生活宽裕。《论语》上说:“百姓用度都够了,君主怎么会不够呢?”
御史曰:古者,诸侯争强,战国并起,甲兵不休,民旷于田畴,什一而籍,不违其职。今赖陛下神灵,甲兵不动久矣,然则民不齐出于南亩,以口率被垦田而不足,空仓廪击赈贫乏,侵益日甚,是以愈惰而仰利县官也。为斯君者亦病矣,反以身劳民,民犹背恩弃义而远流亡,避匿上公之事。民相仿效,田地日芜,租赋不入,抵杆县官,君虽欲足,谁与之足乎?
口率:人口总数。
上公:犹今言公家。
“芜”原作“无”,张之象本、沈延钵本、金蟠本作“芜”,今据改正。抵杆(han):抗拒。
御史说:古时候,诸侯争强,及到进入战国时代,战争无休无止,老百姓顾不上耕种,田亩都荒芜了,但是,什一税收,照常进行。如今依赖皇上神明英灵,多年不动刀枪了,然而百姓没有全去参加耕作,按照现在人口总数和垦田总数互相比较,人口数还不如垦田数多,由于田多人少,国家把仓储的粮食,尽其所有地拿出来赈济贫穷困乏的人,亏损一天严重一天,百姓越来越懒惰,完全依赖政府给济。做为这样百姓的君主是很辛苦的了,还要为民操劳;而老百姓却不识好歹,忘恩负义,到处流窜,逃避公家的赋税徭役。老百姓互相仿效,田地一天天荒芜下去,不交租税,抗拒朝廷。君主虽然想使国家富足,但谁来使国家富强呢?
文学曰:树木数徙则①,虫兽徙居则坏。故“代马依北风②,飞鸟翔故巢③”,莫不哀其生④。由此观之,民非利避上公之事而乐流亡也。往者,军阵数起,用度不足,以訾征赋⑤,常取给见民⑥,田家又被其劳,故不齐出于南亩也。大抵逋流皆在大家⑦,吏正畏惮,不敢笃责,刻急细民,细民不堪,流亡远去;中家为之绝出⑧,后亡者为先亡者服事;录民数创于恶吏⑨,故相仿效,去尤甚而就少愈者多⑩。《传》曰:“政宽者民死之,政急者父子离⑪。”是以田地日荒,城郭空虚。夫牧民之道⑫,除其所疾,适其所安,安而不扰,使而不劳。是以百姓劝业而乐公赋。若此,则君无赈于民,民无利于上,上下交让⑬,而颂声作。故取而民不厌,役而民不苦。《灵台》之诗⑭,非或使之,民自为之,若斯,则君何不足之有乎?
(w5i):古同“萎”,枯死。
代:古国名,在今河北省蔚县一带,是产好马的地方。
《文选·古诗十九首》:“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李善注引《韩诗外传》曰:“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之谓也。”
哀:留恋。
訾:同“赀”,财产。
见民:现在的人民。
俞樾曰:“‘逋流’应作‘逋赋’,盖大家所逋负,吏不敢责,而责之细民,遂至流亡矣。若云‘逋流皆在大家’,则义不可通。”逋赋,拒不交纳赋税。
“绝”原作“色”(太玄书室本改作“代”),今改。“绝”读为“缀”,“缀”谓“缀联”,有继续意,“绝”古文作“”,即“继”字所从之偏旁。“缀”为“蕝”之异文,“绝”又为“蕝”之省文。此谓细民既去,中家继之承担所有支出也。
录民:安分守己的人。
“者”字原无,今据郭沫若校补。
⑪《孟子·尽心下》:“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
⑫牧民:古时把管理劳动人民当成管理牲口一样,这是对劳动人民极大的侮辱。⑬“让”原作“议”,今据张敦仁、俞樾说校改。
⑭《灵台》:《诗经·大雅》篇名。据说这首诗是述说周文王在建造灵台时,老百姓自动前来帮助修建,没有几天就完成了。
文学说:树木多次移植就会枯萎,禽兽多次迁居就会受害。所以,“代国的马依恋故乡,远飞的鸟思念故巢”,没有不留恋出生的地方的。这样看来,老百姓并不是愿意逃避公家的赋税徭役而甘心去到处过流浪的生活呀。前些时候,军事频繁,费用不够,于是根据财产来征收赋税,经常落到现存者的头上,农民还要去服劳役,所以没有都去耕地。大概抗不交税的都是豪强人家,征收官吏欺软怕硬,不敢向豪强深加责问;于是更加苛刻地催逼小百姓,小百姓实在受不了,就逃亡远去;中等人家继续承担着这些赋税,后逃亡的要为先逃亡的承担一切;安分守己的百姓经常受到贪官污吏的压迫,于是起而效尤,逃亡的人越来越多,留在故乡的人越来越少。传记上说得好:“政令宽缓的,百姓就愿意替它出死力,政令苛刻的,父子也会东离西散。”因此田地一天天荒芜,城镇一天天空虚。治理百姓的方法,必须消除他们的痛苦,使他们安居乐业而不受到扰乱,役使他们而不要过度疲劳。因此,百姓就会努力耕作而乐意交纳赋税。如果这样,君主就不必去救济百姓,百姓也不会多所祈求于君主,上上下下,客客气气,从而就会出现颂扬的歌声。这样,征收赋税百姓不会厌恶,派遣徭役百姓不会叫苦。《灵台》诗篇所歌颂文王兴建“灵台”那件事,不是谁要百姓去干的,而是百姓甘心情愿自己去干的。如果这样,君主的所需还有什么不够用的呢?
御史曰:古者,十五入大学,与小役,二十冠而成人,与戎事;五十以上,血脉溢刚,曰艾壮。《诗》曰:“方叔元老,克壮其猷。”故商师若乌,周师若荼。今陛下哀怜百姓,宽力役之政,二十三始傅,五十六而免,所以辅耆壮而息老艾也。丁者治其田里,老者修其唐园,俭力趣时,无饥寒之患。不治其家而讼县官,亦悖矣。
大学:古代传授儒家经典的最高学府。“十五入大学”,语见《汉书·食货志》。二十冠:古代男子年满20加冠,表示已成人。
艾壮:年虽老而身体壮实。艾,指50岁的人。
这是《诗经·小雅·采苞》文。方叔:周宣王的臣子,曾受命去征伐当时南方的荆,蛮等少数民族。犹:谋略。
荼:白色。本文乌、荼指头发黑白颜色,即表示年轻人和老年人。
“傅”原作“赋”,今据杨树达说校改。傅:人民达到服役年龄,官府将其名字注册,名叫“傅”,表示开始服役。
耆(q0)壮:老人和年富力强的人。耆,60岁以上的老人。
唐园:菜园。
御史说:古时候15岁进大学,并负担一些小的徭役;20岁加冠成人,开始服兵役;50岁以上身体还很强壮,称为艾壮。《诗经》上说:“方叔这个元老,出谋划策都能胜任愉快。”所以当时商朝的军队多是少壮派,周朝的军队多是元老派。当今皇上十分可怜老百姓的处境,大大放宽了从事劳役的尺度,23岁开始服役,56岁解除,目的是为了锻炼丁壮,照顾老年,使成年人耕田种地,老年人管理菜园,适当安排劳力,兼顾不误农时,没有挨冻受饿的担心。如果还有人不搞好家业,反过来责备朝廷,那真是荒谬绝伦了。
文学曰:十九年已下为殇,未成人也;二十而冠;三十而娶,可以从戎事;五十已上曰艾老,杖于家,不从力役,所以扶不足而息高年也;乡饮酒之礼,耆老异馔,所以优耆耄而明养老也。故老者非肉不饱,非帛不暖,非杖不行。今五十已上至六十,与子孙服挽输,并给徭役,非养老之意也。古有大丧者,君三年不呼其门,通其孝道,遂其哀戚之心也。君子之所重而自尽者,其惟亲之丧乎!今或僵尸,弃衰绖而从戎事,非所以子百姓,顺孝悌之心也。周公抱成王听天下,恩塞海内,泽破四表,矧惟人面,含仁保德,靡不得其所。《诗》云:“夙夜基命宥密。”陛下富于春秋,委任大臣,公卿辅政,政教未均,故庶人议也。
御史默不答也。
殇:古时二十岁以下死者为“殇”。《仪礼·丧服传》:“年十九至十六为长殇,十五至十二为中殇,十一至八岁为下殇,不满八岁以下为无服之殇。”
耄(mao):年老者之称。有说七十曰耄者,见下《孝养篇》。有说八十曰耄者,见《诗经·大雅·板篇》“匪我言耄”传。又有说“八十、九十曰耄”者,见《礼记·曲礼》。大概七十以上皆得言耄。
《孟子·尽心》上:“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
《公羊传·宣公九年》:“古者,臣有大丧,则君三年不呼其门。”大丧,父母的丧事。语本《论语·子张篇》:“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必也亲丧乎?’”衰:同“缞”(cu9),古时的丧服。绖(di6):古时用麻做的丧帽丧带。矧(sh7n)惟人面:矧,何况。人面,“人”原作“南”,当依后《徭役篇》“惟人面之伦,莫不引领而归其义”改。“人”古文作“冗”,以形近而讹为“南”。“人面”,犹后世言圆颅方趾”之意。
这是《诗经·周颂·天作》文。
富于春秋:很年轻的意思。
文学说:19岁以下死的,叫做“殇”,是说明19岁还未成人;20岁加了冠,算成人了;30岁娶妻成家,可以服兵役;50岁以上叫做“艾老”,在家里可以柱拐杖,不服劳役,这是为了照顾少年,休养老人;举行“乡饮酒礼”的时候,对于老年人,根据年纪大小,供奉不同的菜肴,这是为了优待老人而表明人们对他们敬寿的意思。老年人没有肉吃不饱,没有丝绸穿不暖和,没有拐杖行动不方便。可是现在50岁以上至60岁的老人,还和儿子、孙子一起拉车运输,承担徭役,这不是孝养老人的道理呀。古时候,家里有大丧事,君主在三年里让他守孝,不去登门点名,叫他们去办事。这是为了提倡孝道,照顾孝子悲痛的心情。君子们认为最重要而应该尽心的事情,只有双亲的丧事呀!今天,有的人家刚刚死了人,就脱了孝服,前去从军打仗,这不是爱护百姓,顺应孝悌的心意。周公在周武王死后,抱着小孩成王听政,恩德布满天下,遍及四海,何况自是圆颅方趾之伦,都在周公的仁德包含和保育下,没有一个得不着合理安排的。《诗经》上说:“朝朝夕夕进修道德来接受天命宏深而静密。”当今皇上年纪很轻,委任大臣,公卿们辅佐国政,政令教化都没有很好安排,所以百姓议论纷纷。御史默然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