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是大夫和文学围绕兴利的问题所展开的辩论。文学主张“崇礼义,退财利,复往古之道,匡当世之失”,企图瓦解经济基础,以达到复古的目的。大夫则针锋相对,指责文学“抱枯竹,守空言,不知趋舍之宜,时世之变”,是一批“桎梏于旧术”,“情貌不相副”的儒生,高度赞扬秦始皇“燔去其术而不行,坑之渭中而不用”的措施,肯定了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历史进步作用。
大夫曰:作世明主,忧劳万民,思念北边之未安,故使使者举贤良文学高第,详延有道之士,将欲观殊议异策,虚心倾耳以听,庶几云得。诸生无能出奇计,远图伐匈奴安边境之策,抱枯竹,守空言,不知趋舍之宜,时世之变,议论无所依,如膝痒而搔背,辩讼公门之下,讻讻不可胜听,如品即口以成事。此岂明主所欲闻哉?
作世:治理天下。
“民”原作“人”,这是唐人转抄时避李世民讳改的,今改正。
详延:广泛聘请。汉代人常用语,见《史记·儒林传》及《汉书·武帝纪》及《董仲舒传》。庶几云得:希望能有所收获。庶几,文言中表示希望的词。云,有。
“伐”字原无,杨树达引元本有,是,今据补正。元本今定作明初本。“抱”原作“明”,《意林》三引作“抱”,后人亦有“抱残守阙”语,今据改正。枯竹:旧的竹简,指儒家的经籍之类。
趋舍:趋向和舍弃,取舍进取的意思。
辩讼:争辩。公门:指朝廷。
讻讻:喧哗,吵嚷。
大夫说:治理天下的贤明君主,为万民操劳,考虑到北方边境还没有安定,所以派遣使者选拔贤良方正和文学高第,广泛聘请有治国之道的人士,想看到他们提出与众不同的建议和出色的计策,虚心予以听取,希望能有些收获。而你们这些儒生没有能力提出出众的计谋,也不能制定抗击匈奴以安定边境的长远策略,只知道死抱住腐朽的儒家经典,墨守陈旧的教条,不知道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也不懂得时代的变化,议论毫无根据,就好像膝盖发痒而去搔背一样,在朝廷上争辩起来,吵吵嚷嚷,使人听不胜听,好像品字由口字组成一样,多几张嘴就能办成大事似的。这难道是贤明的君主所要听取的吗?
文学曰:诸生对册,殊路同归,指在于崇礼义,退财利,复往古之道,匡当世之失,莫不云太平;虽未尽可亶用,宜略有可行者焉。执事闇于明礼,而喻于利末,沮事隋议,计虑筹策,以故至今未决。非儒无成事,公卿欲成利也。
对册:册,同“策”。古代考试时回答皇帝提出的问题叫“对册”。
指:同“旨”,目的,宗旨。
亶(dan)用:切实可用。亶,实在。
执事:掌管国事的人。这里指桑弘羊。
隋:通“隳”(hu9),即毁坏。
计虑筹策:筹谋划策。
“成”下原无“利”字,今据张敦仁说校补。
文学说:我们回答皇帝所提出的问题,路子虽然不同,目的却是一样的,宗旨在于崇尚礼义,放弃财利,恢复古代的治国方法,纠正当代的过失,没有一个人不是讲要使天下太平的;虽然我们的建议不一定都切实可用,但总有一些是行得通的吧。而你们这些掌管国事的人,不懂得礼义,只知道追求财利,败坏了国家的政事,破坏了我们的建议,终日筹谋划策,以至到今天还没有做出决定。所以不是我们儒生办不成大事,而是你们公卿大臣想谋求财利。
大夫曰:色厉而内荏①,乱真者也。文表而枲里②,乱实者也③。文学裒衣博带④,窃周公之服;鞠躬踧踖⑤,窃仲尼之容;议论称诵⑥,窃商、赐之辞⑦;刺讥言治⑧,窃管、晏之才⑨。心卑卿相,志小万乘⑩。及授之政,昏乱不治。故以言举人⑪,若以毛相马。此其所以多不称举。诏策曰⑫:“朕嘉宇内之士⑬,故详延四方豪俊文学博习之士,超迁官禄⑭。”言者不必有德⑮,何者?言之易而行之难。有舍其车而识其牛,贵其不言而多成事也。吴铎以其舌自破⑯,主父偃以其舌自杀。鹖夜鸣⑰,无益于明,主父鸣鸱⑱,无益于死。非有司欲成利,文学桎梏于旧术⑲,牵于间言者也⑳。
①《论语·阳货篇》:“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色厉内荏:外表刚强而内心软弱。
②枲(x!),原作柔,今据孙诒让说校改。文表枲里:以文绣为表,枲麻(大麻)为里。③“者”字原无,撄宁斋抄本、太玄书室本、张之象本、沈延铨本有,与上句例同,今据补订。④裒(p¥u)衣:同褒衣,宽大的衣服。博带:宽阔的带子。
⑤踧踖(c)j0):恭敬而不安的样子。语本《论语·乡党篇》。
⑥称诵:称赞颂扬。
⑦商:姓卜名商,字子夏。赐: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子夏、子贡都是孔丘的门徒,子夏长于文学,子贡长于语言。(见《论语·先进篇》)
⑧刺讥:批评讥讽。言治:谈论治国之道。
⑨“窃”原作“过”,形近之误。此四句平列,都以“窃”为言,今改正。⑩万乘:这里指皇帝。
⑪《论语·卫灵公篇》:“君子不以言举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闻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
⑫诏策:皇帝的文告。
⑬朕(zh8n):从秦始皇开始用做皇帝的自称。嘉:喜奖,赞许。这里是器重的意思。宇内:国内。
⑭“超”原作“趋”,张之象本、沈延铨本、金蟠本、《拾补》本作“超”,今据改正。本书《刺复篇》亦云:“超迁官爵。”
⑮《论语·宪问篇》:“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
⑯吴铎:吴地制作的大铃。吴,今江苏省苏州一带。
⑰鹖(h6 dan):一种大蝙蝠,常在夜间鸣叫。
⑱鸣鸱:猫头鹰叫。
⑲桎梏(zhig)):古代拘禁犯人的手铐脚镣。这里是束缚的意思。
⑳间(ji1n)言:空话。
大夫说:外表刚强而内心软弱,这是以假乱真。衣服的面子很华丽而里子却是粗糙的麻布,这是以虚乱实,你们这些文学们穿着大袍,系着宽带,这是模仿周公的服饰;你们装着一副恭敬不安的样子,是效仿孔丘的模样;你们发表议论,称颂儒家学说,是剽窃子夏、子贡的言辞;你们批评政事,谈论治国之道,好像有超过管仲、晏婴的才能。你们看不起公卿大臣,甚至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但是一旦授权你们去管理国家政事,那就会使国家混乱不安。所以,只根据会说话来举荐人材,就好像只根据毛色来鉴别马的好坏一样。这就是你们多数同推举不相称的原因。皇帝的文告说:“我器重天下有才干的人,所以广泛地聘请各地的豪杰和博学多才的人,超级升迁他们的官职,增加他们的俸禄。”能说会道的人不一定有高尚的品德。为什么呢?因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有的人可以不要他的车子而惦记他的牛,这是因为他看重牛虽然不会说话但能干很多活儿。吴地制作的大铃由于铃舌长年敲击而破裂,主父偃因为说话厉害终于被杀。鹖常在夜里叫,也不能使天亮得早一些,主父偃像猫头鹰一样地叫,还是免不了被杀。不是因为官吏想要谋取财利,而是你们这些儒生被陈旧的儒术所束缚,拘泥于不切实际的空话的缘故。
文学曰:能言之,能行之者,汤,武也。能言,不能行者,有司也。文学窃周公之服;有司窃周公之位。文学桎梏于旧术;有司桎梏于财利。主父偃以舌自杀,有司以利自困。夫骥之才千里,非造父不能使;禹之知万人,非舜为相不能用。故季桓子听政,柳下惠忽然不见,孔子为司寇,然后悖炽。骥,举之在伯乐,其功在造父。造父摄辔,马无驽良,皆可取道。周公之时,士无贤不肖,皆可与言治。故御之良者善调马,相之贤者善使土。今举异士而使臧驺御之,是犹扼骥盐车而责之使疾。此贤良文学多不称举也。
季桓子:即季孙斯,春秋末期鲁国的大夫。
柳下惠:姓展名获,字禽,春秋时鲁国大夫,曾仕为仕师。食邑于柳下,谥曰惠。卢文弨曰:“二人不同时,或设言,桓子时仕师无柳下其人。”案此以柳下惠与孔丘同时,与《庄子·盗跖篇》合。
司寇:古代掌管刑法的官吏。孔子为鲁司寇,在鲁定公十年(公元前500年),见《史记·孔子世家》及《十二诸侯年表》。悖,与勃通。
勃炽:兴旺发达的意思。
伯乐,见《讼贤篇》注释。
摄辔(p8i):拉着牲口的缰绳。这里是驾驭的意思。
驽(n*):劣马。良:指好马。
臧,原作减,今据孙诒让说校改。臧(zang):即臧获,古时对奴婢的称呼。驺(z#u):养马的奴仆。《韩非子·难势篇》:“夫良马固车,使臧获御之,则为人笑;王良御之,而日取千里。”《淮南子·主术篇》:“虽有骐骥騄駬之良,臧获御之,则马反自恣,而人弗能制矣。”都作“臧获”,即是明证。
扼(e):原作桅,今据张之象本、沈延铨本、金蟠本校改。扼,驾车时套在牲口脖子上的曲木。这里作动词用,是驾、套的意思。“扼骥盐车”,把千里马套在盐车上。古人认为好马拉盐车是不得其用。(见《战国策·楚策》)。责之使疾:原作使责之疾,今据王先谦说校改。疾,快。
文学说:能说也能做的人是商汤和周武王。能说不能做的是你们这些官吏。如果说我们文学模仿周公的服饰,而你们这些官吏却窃取了周公的职位。如果说我们被陈旧的儒术所束缚,而你们却被财利捆住了手脚。主父偃因为说话厉害而被杀害,你们这些官吏因追逐财利而使自己陷入困境。千里马能日行千里,但没有造父就驾驭不了它;禹的智慧顶得上一万个人,但如果不是舜做相也不能重用他。所以季桓子执政,柳下惠就忽然弃官不见了,孔子当了司寇,贤能之士才大量涌现。把千里马挑选出来靠伯乐,但发挥它的作用却要靠造父。造父驾车,无论好马劣马,都可以上路。周公执政时,读书人无论贤与不贤,都可参与讨论治国之道。所以好的赶车人善于驯马,贤明的丞相善于用人。现在推举出优秀的人才却让无能的奴仆去使用,就像把千里马套在盐车上还要迫使它快跑一样。这才是我们贤良、文学多不称举的原因。
大夫曰:嘻!诸生阘茸无行,多言而不用,情貌不相副。若穿逾之盗,自古而患之。是孔丘斥逐于鲁君,曾不用于世也。何者?以其首摄多端,迂时而不要也。故秦王燔去其术而不行,坑之渭中而不用。乃安得鼓口舌,申颜眉,预前论议,是非国家之事也?
阘茸,见《毁学篇》注释。
穿逾:挖墙洞、跳墙的意思。逾一作“窬”。
斥逐:斥退,驱逐。
首摄多端:即首鼠多端“摄”与“鼠”声转,形容老鼠出洞时四处窥探的样子。迂时:陈旧,不合时宜。
坑:活埋。渭中:指咸阳一带。这里是对秦始皇焚书坑儒的肯定。
鼓口舌:诡辩。
申颜眉:眉飞色舞。预前:预,参预,参加。前,御前。这里指国家的重要会议。是非:作动词用,评论的意思。
大夫说:哼,你们这些儒生卑贱无能,品行恶劣,废话连篇,毫无用处,表里不一,口是心非。就像挖墙洞、跳墙头的小偷,自古以来就是社会的祸害。这就是孔丘被鲁国国君驱逐,不被当世所用的原因。为什么这样说呢?就是因为他那套儒术虚伪圆滑,而且远离时代不合要求。因此秦始皇烧了儒家的书,不实行儒术,把他的门徒活埋在咸阳而不任用他们。现在怎么能让你们这些人鼓弄口舌,眉飞色舞地参加皇帝召开的会议,来评论国家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