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黑夜之书--《酉阳杂俎》李敬泽
我在谢弗的《撒马尔罕的金桃》中隐约看到《酉阳杂俎》,这部研究唐代外来文明的书灿烂、淫靡,书读完了,如夜宴散了,惨淡的白昼降临。
《酉阳杂俎》散落在《撒马尔罕的金桃》的引文和脚注中,像一根细而长的金丝,在锦缎上闪烁不定。那时,在我的想象中,《酉阳杂俎》是一本秘密的书,它有一种魔鬼的性质,它无所不知,它收藏了所有黑暗、偏僻的知识。
后来我得到了这本书,但那是铅字横排本,一种大众的、工业的气息损伤了它的魔力,这不是魔鬼的书,而是公司职员或公务员的书。所以,我的梦想之一就是拥有一部明版的《酉阳杂俎》,借着昏黄的烛光读,同时风雨敲窗。
于是,你就感到世界多么广大深微,风中有无数秘密的、神奇的消息在暗自流传,在人与物与天之间,什么事是曾经发生的?什么事是我们知道的或不知道的?
比如,盐的知识:
昆吾陆盐周十余里,无水,自生末盐,月满则如积雪,味甘;月亏则如薄霜,味苦;月尽则全尽。
比如,关于一种遥远的树:
大食西南二千里有国,山谷间树枝上,化生人首,如花,不解语。人借问,笑而已,频笑辄落。
比如,关于老虎的死亡:
虎初死,记其头所藉处,候月黑夜掘之。深二尺当得物如琥珀,盖虎目光沦入地所为也。
--所有诸如此类的知识都透露了世界的某种不为人知的本质,这种本质在此时已经消散。
鲁迅读过《酉阳杂俎》,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道:此书"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以至动植,弥不毕载,以类相聚,有如类书。虽源或出于张华《博物志》,而在唐时,则犹独创之作?
“类书”,一般的解释是古代中国的“百科全书”。但两者形式上或有相似,基本精神却判然有别,百科全书意在"启蒙",用理性对世界进行澄清、整理,而类书则汇集所有的奇谈怪论和奇思妙想,所有的猜测、幻觉、传言和胡说。百科全书是"正确"的,它已经照耀全世界,但是,正确的生活是贫瘠的生活,正如正确的头脑是无趣的头脑,类书所保存的世界仍在理性的背面浮动,容纳人类千变万化、无穷无尽的错误。
本雅明曾梦想撰写一部全由引文构成的书,而类书正是引文之书。但编纂类书通常是浩大的集体工程,在官方组织下,一群饱学之士从所有的书中搜捡只言片语、零砖剩瓦,然后构筑一个所指涣散的宏大文本。
而《酉阳杂俎》却由一人独自完成,他是段成式,生当残阳如血的晚唐,当过秘书省校书郎,官至太常少卿,得以浏览浩瀚的皇家藏书,又因为迭任刺史,行万里路,想必听了无数奇闻异事、流言蜚语。那时,类书的概念尚未形成,他只是怀有一种荒唐的激情,在他的想象中,许许多多的古时圣贤、后世大儒和史学家,他们在共同撰写一部大书,在这部书中阐述和描绘人类在白天、在阳光下的清醒生活,但是,他将在这部书的背面全面记录人的黑夜,黑夜的美妙、迷狂、恐怖和神秘,人在黑夜里放纵的怪癖……
所以,《酉阳杂俎》是黑夜之书。
作为类书,《酉阳杂俎》并不纯正,其中有大量个人创作的成分,即使是引文也经过了段成式的重述。一千多年前的夜里,这个人卧于榻上,他似乎沉于幽蓝的水底,他透过荡漾的水凝望星空,每当一颗流星划过,他就翻身而起,匆匆写下几行字,然后把字条纳入一个五彩斑斓的锦囊……;
然后,在2002年的一个夜晚,我看到另一个唐朝,唐朝背面的唐朝。
--一个狂热、刚猛的诗歌爱好者在身上刺满了白居易的诗篇和插图:
荆州街子葛清,勇不肤挠,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尝于荆客陈至呼观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记。反手指其札处,至"不是此花偏爱菊",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黄夹缬林寒有叶",则指一树,树上挂缬,缬窠锁胜绝细。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
--据说,地里的瓜是忌香气的,因此一场巨大的瓜灾发生了:
郑注大和初赴职河中,姬妾百余尽骑,香气数里,逆于人鼻。是岁自京至河中所过路,瓜尽死,一蒂不获。
--黄昏,一个女人被怪物吞噬了头颅:
柳氏露坐逐凉,有胡蜂绕其首面,柳氏以扇击堕地,乃胡桃也。柳氏遽取玩之掌中,遂长,初如拳、如碗,惊顾之际,已如盘矣。曝然分为两扇,空中轮转,声如分蜂,忽合于柳氏首。柳氏碎首,齿着于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