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王延海
【说明】
此传名为《朝鲜列传》,实则只写卫满及其子孙之事,着重记述朝鲜变为汉朝四郡的过程,显示了朝鲜与中国密切的历史关系。
文中记事简约,但事情原委交待极清楚。作者善用对照写法,写涉何出使,又写卫山出使;写卫山被诛,即写公孙遂被诛;写楼船之疑,则续以左将军之疑等,两两对照,“节节相配,段段相生,极递换脱卸之妙”,“在诸传中,又是一格”(李景星《史记评议》)。本传的“太史公曰”,采用押韵之语,韵味深长,增强了本文的文学情趣。
朝鲜王卫满,原是燕国人。最初,在燕国全盛的时候,曾经攻取真番、朝鲜,让它们归属燕国,并为它们设置官吏,在边塞修筑防御城堡。后来秦国灭掉燕国,朝鲜就成了辽东郡以外的边界国家。汉朝建国后,因为朝鲜离得远,难以防守,所以重新修复辽东郡从前的那些关塞,一直到浿水为界,属燕国管辖。后来燕王卢绾造反,跑到了匈奴。卫满也流亡于外,聚集了一千多个同党之人,梳着椎形发髻,穿上蛮夷服装,在东方走出塞外,渡过浿水,居住到秦国原来的空旷之地名叫上下鄣的地方,并逐渐地役使真番、朝鲜蛮夷以及原来的燕国和齐国的逃亡者,使他们归属自己,在他们当中称王,,建都在王险城。
正当汉惠帝和高后时代,天下刚刚安定,辽东郡的太守就约定卫满做汉朝的外臣,保护边塞以外的蛮夷,不要让他们到边境来骚扰抢夺;各位蛮夷的首领想到汉朝进见天子,不要禁止。辽东太守把这情况报告天子知道,天子同意这个条件。因此,卫满得以凭借他的兵威和财物侵略、招降他周围的小国,真番、临屯都来投降归属卫满,他统辖的地区方圆数千里。
卫满把统治权传给儿子,再传到孙子右渠手中,这时被朝鲜所引诱来的汉朝人越来越多,而右渠又不曾去进见汉朝天子。真番周围许多小国想上书要求拜见汉朝天子,却又被阻塞,无法让天子知道这一请求。元封二年(前109),汉朝派涉何责备和告知右渠,但右渠终究不肯接受汉朝的诏命。涉何离开朝鲜,来到边界,面对浿水,就派驾车的车夫刺杀了护送涉何的朝鲜裨小王,然后立即渡河,疾驰而回,进入汉朝边塞。于是回到京城向天子报告:“我杀了朝鲜的一个将军。”天子认为他有杀死朝鲜将军的美名,就不再追究他的过失,却授予他辽东东部都尉的官职。朝鲜怨恨涉何,调兵偷袭,杀了涉何。
汉朝天子下令招募被赦免罪过的犯人去攻打朝鲜。元封二年秋天,汉朝派楼船将军杨仆从齐地乘船渡过渤海,共率领五万大兵;左将军荀彘率兵走出辽东郡,去讨伐右渠。右渠调兵据守在险要的地方,抵抗汉朝军队。左将军的名字叫多的卒正首先率辽东兵进击敌人,结果队伍失败而走散了,多数人跑回来,他因犯了军法而被杀。楼船将军率领齐地兵士七千人,首先到达王险城。右渠守城,探听到楼船将军军队少的消息,就出城攻打楼船将军,楼船将军的军队失败而四散奔逃。杨仆将军失去了军队,逃到山中藏了十多天,逐渐找回四散的兵卒,重新聚集到一起。左将军荀彘攻击驻守浿水西边的朝鲜军队,未能从前面攻破敌军。
天子因为两将军没能取得军事胜利,就派卫山凭借兵威前去明告右渠。右渠会见了汉朝使者,叩头谢罪:“愿意投降,只怕杨、荀二将军用欺诈的手段杀死我。如今我看到了表示诚信的符节,请允许我们投降归顺。”右渠就派遣太子去汉朝谢罪,献上五千匹马,又向在朝鲜的汉军赠送军粮。有一万多朝鲜民众,手里拿着兵器,正要渡过浿水,使者和左将军怀疑朝鲜人叛变,说太子已投降归顺,应当命令人们不要携带兵器。太子也怀疑汉朝使者和左将军要欺骗和杀害自己,于是就不再渡河,又领朝鲜民众归去。卫山回到京城向天子报告,天子杀了卫山。
左将军攻破浿水上的朝鲜军队,才向前进,直到王险城下,包围了城的西北地方。楼船将军也前去会师,驻军城南。右渠于是坚守王险城,几个月过去了,汉军也未能攻下王险城。
左将军一向在宫中侍奉皇上,得宠。他所率领的是燕国和代国的士卒,很凶悍,又趁着打了胜仗的机会,军中的多数战士都很骄傲。楼船将军率领齐兵,渡海打仗,本来就有许多失败伤亡;他们先前和右渠交战时,遭受了困难和耻辱,伤亡很多士卒,士卒都恐惧,将官的心中也觉惭愧,在他们包围右渠时,楼船将军经常手持议和的符节。左将军竭力进攻敌城,朝鲜的大臣就暗中寻机和楼船将军联系,商量朝鲜投降的事,双方往来会谈,还没有作出决定。左将军屡次同楼船将军商定同时进击的日期,楼船将军想尽快与朝鲜达成降约,所以不派兵与左将军会合。左将军也派人去寻机让朝鲜投降,朝鲜不肯降左将军,而心中想归附楼船将军。因此,两位将军不能相互协调,共同对敌。左将军心想楼船将军从前打败仗的罪过。如今又同朝鲜大臣私下友好,而朝鲜又不肯投降,就怀疑楼船将军有造反阴谋,只是未敢采取行动。天子说将帅无能,不久前我才派卫山去晓谕右渠投降,右渠派遣太子来谢罪,而卫山这个使者却不能专一果断地处理事情,同左将军的计谋皆出现了失误,终于毁坏了朝鲜投降的约定。现在两将军围攻王险城,又相互违背而不能一致行动,因此长时间不能解决问题。派遣济南太守公孙遂前去纠正他们的错误,如有方便有利的机会,可以随时自行处理事务。公孙遂到达朝鲜后,左将军说:“朝鲜早就可以攻下了,现在还未攻下是有原因的。”他又说了同楼船将军约定进军日期;而楼船将军不来会师的事,并把他一向怀疑楼船将军谋反的想法都告诉了公孙遂,说:“现在到了这种地步还不逮捕他,恐怕会成为大害,不仅是楼船将军要谋反,而且他又要联合朝鲜一起来消灭我军。”公孙遂也认为是这样,就用符节召楼船将军来左将军军营中商量事情,当场命令左将军的部下捉拿楼船将军,并把他的军队合并到左将军手下,然后把这件事报告了汉天子。天子杀了公孙遂。
左将军合并了两方面的军队,就竭力攻打朝鲜。朝鲜相路人、相韩阴、尼溪相参、将军王等相互商议说:“开始要投降楼船将军,如今楼船将军被捕,只有左将军率领合并的军队,战争越打越紧张,我们恐怕不能坚持下去,国王又不肯投降。”韩阴、王、路人都逃亡到汉军那里,向汉朝投降。路人在道上死去了。元封三年(前108)夏天,尼溪相参就派人杀死了朝鲜王右渠,向汉朝投降。王险城还没攻下来,因此右渠的大臣成已又造反,并攻击不随他造反的朝鲜官吏。左将军派右渠的儿子长降、相路人的儿子路最去明白地告诉朝鲜的百姓,杀了成已,因此汉朝终于平定了朝鲜,设立了四个郡。汉天子封参为澅(huà,画)清侯,韩阴为狄苴侯,王为平州侯,长降为几侯。路最因为父亲死了,很有功劳,被封为温阳侯。
左将军被召回京城,犯了争功而相互嫉妒,违背作战计划的罪过,被弃市。楼船将军也犯了军队到达洌口,应当等候左将军,却擅自抢先攻击敌人,致使伤亡很多的罪过,被判处死刑,他用钱赎了罪,免除死刑,成为平民百姓。
太史公说:朝鲜王右渠依仗地势的险固,国家因此被灭绝。涉何骗功,为中国和朝鲜的战争开了头。楼船将军行事,心胸狭小,遇到危难就遭受祸殃。后悔曾经在攻陷番禺时失了利,却反而被人怀疑要造反。荀彘争功,同公孙遂都被斩杀。征讨朝鲜的杨仆和荀彘的两支军队都遭受困辱,将帅没有被封侯。
【原文及注释】
朝鲜王满者<1>,故燕人也。自始全燕时尝略属真番<2>、朝鲜,为置吏,筑鄣塞<3>。秦灭燕,属辽东外徼<4>。汉兴,为其远,难守,复修辽东故塞,至浿水为界,属燕<5>。燕王卢绾反<6>,入匈奴,满亡命<7>,聚党千余人,魋结蛮夷服而东走出塞<8>,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亡命者王之,都王险。
会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辽东太守即约满为外臣<9>,保塞外蛮夷,无使盗边;诸蛮夷君长欲入见天子,勿得禁止。以闻,上许之,以故满得兵威财物侵降其旁小邑<10>,真番、临屯皆来服属,方数千里。
传子至孙右渠,所诱汉亡人滋多<11>,又未尝入见;真番旁众国欲上书见天子,又拥阏不通<12>。元封二年,汉使涉何谯谕右渠<13>,终不肯奉诏<14>。何去至界上,临浿水,使御刺杀送何者朝鲜裨王长<15>,即渡,驰入塞,遂归报天子曰“杀朝鲜将”。上为其名美<16>,即不诘<17>,拜何为辽东东部都尉<18>。朝鲜怨何,发兵袭攻杀何。
<1>朝鲜:朝鲜的最早统一王朝是商纣王诸父箕子于殷末周初所建,后来在秦末汉初时,燕人卫满率民进入朝鲜,建立了卫氏朝鲜,在今平壤一带统治了近百年。满:即卫满。 <2>全燕:燕国全盛时期。尝:曾。略:攻取。属:使……归属。 <3>鄣塞:边塞御敌的城堡。 <4>徼:边界。 <5>属燕:归燕国管辖。按燕为汉代诸侯王国之一。 <6>燕王卢绾叛汉事见卷九十三《韩信卢绾列传》。 <7>亡命:流亡。 <8>魋结:古代少数民族的一种发式,结发如椎,上细下粗。 <9>外臣:属国的君主。 <10>得:得以。侵降(xiáng,祥):侵略、降服。 <11>亡人:逃亡的人。滋多:越来越多。 <12>拥阏:堵塞。拥,通“壅”。 <13>元封二年:即公元前一○九年。元封为汉武帝第六年号(前110-前105)。谯(qiào,窍):责备。谕:明白相告。 <14>奉诏:接受汉朝皇帝的诏谕。 <15>御:车夫。裨王:小王。 <16>上:天子。为:因为。名美:美名。 <17>诘:追究。 <18>拜:授予官职。
天子募罪人击朝鲜<1>。其秋<2>,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渤海,兵五万人,左将军荀彘出辽东。讨右渠。右渠发兵距险<3>。左将军卒正多率辽东兵先纵<4>,败散,多还走,坐法斩<5>。楼船将军将齐兵七千人先至王险。右渠城守<6>,窥知楼船军少,即出城击楼船,楼船军败散走。将军杨仆失其众,遁山中十余日,稍求收散卒,复聚。左将军击朝鲜浿水西军,未能破,自前。
天子为两将未有利,乃使卫山因兵威往谕右渠<7>。右渠见使者,顿首谢:“愿降,恐两将诈杀臣;今见信节<8>,请服降。”遣太子入谢,献马五千匹,及馈军粮<9>。人众万余,持兵,方渡浿水,使者及左将军疑其为变,谓太子已服降,宜命人毋持兵<10>。太子亦疑使者、左将军诈杀之,遂不渡浿水,复引归。山还报天子,天子诛山。
左将军破浿水上军,乃前,至城下。围其西北。楼船亦往会,居城南。右渠遂坚守城。数月未能下。
<1>募:招募。 <2>其秋: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秋天。 <3>距险:在险阻之地抗拒。 <4>卒正多:指名字叫多的卒正。按卒正是中级军官。纵:进击敌人。 <5>还走:往回逃跑。坐法斩:因触犯军法而被斩首。 <6>城守:守成,在城上防守。 <7>因:凭借、利用。 <8>信节:表示诚信的符节。 <9>馈:赠送。 <10>毋:不要。兵:武器。
左将军素侍中<1>,幸<2>,将燕、代卒<3>,悍,乘胜,军多骄<3>。楼船将齐卒,入海,固已多败亡<4>;其先与右渠战,因辱亡卒<5>,卒皆恐,将心惭<6>,其围右渠,常持和节<7>。左将军急击之,朝鲜大臣乃阴间使人私约降楼船<8>,往来言,尚未肯决。左将军数与楼船期战<9>,楼船欲急就其约<10>,不会<11>;左将军亦使人求间郤降下朝鲜<12>,朝鲜不肯,心附楼船。以故两将不相能<13>。左将军心意楼船前有失军罪<14>,今与朝鲜私善而又不降<15>,疑其有反计<16>,未敢发<17>。天子曰将率不能<18>,前(及)[乃]使卫山谕降右渠,右渠遣太子,山使不能决<19>,与左将军计相误,卒沮约<20>。今两将围城,又乖异<21>,以故久不决。使济南太守公孙遂往(征)[正]之<22>,有便宜得以从事<23>。遂至,左将军曰:“朝鲜当下久矣,不下者有状<24>。”言楼船数期不会,具以素所意告遂<25>,曰:“今如此不取,恐为大害,非独楼船,又且与朝鲜共灭吾军。”遂亦以为然,而以节召楼船将军入左将军营计事,即命左将军麾下执捕楼船将军<26>,并其军,以报天子。天子诛遂。
<1>素:一向。侍中:在皇宫中侍奉天子。 <2>幸:受宠。 <3>将:率领。卒:兵士。 <4>固:本来。 <5>困辱:被围困受辱。亡卒:士卒蒙受伤亡。 <6>将:将军。 <7>和节:议和的信节。 <8>阴:暗中。间:寻找机会。私约:私下约定。 <9>数:屡次。期战:约定作战的日期。 <10>就:完成。约:指朝鲜投降的约定。 <11>不会:不和左将军相会合。 <12>求:寻找。间郤(xì,细):机会。郤,通“隙”。下朝鲜:让朝鲜投降。 <13>不相能:不和睦。 <14>心意:心想。失军:作战失败。 <15>私善:私人交情好。 <16>反计:造反阴谋。 <17>未敢发:指朝鲜未敢发动反叛战争。 <18>率通“帅”。不能:无能。 <19>决:独自处理。,同“专”,专断。 <20>卒:最终。沮(jǔ,举)约:使朝鲜投降的约定遭到破坏。沮,败坏,毁坏。 <21>乖异:相互违背,不能一致行动。 <22>正之:纠正他们的错误。 <23>便宜:方便有利。从事:处理事情。 <24>状:情况。 <25>素所意:一向所想的。 <26>麾(huī,挥)下:部下。
左将军已并两军,即急击朝鲜。朝鲜相路人<1>、相韩阴、尼谿相参、将军王相与谋曰:“始欲降楼船,楼船今执<2>,独左将军并将<3>,战益急,恐不能与战<4>,王又不肯降。”阴、、路人皆亡降汉。路人道死<5>。元封三年复<6>,尼谿相参乃使人杀朝鲜王右渠来降。王险城未下,故右渠之大臣成巳又反,复攻吏<7>。左将军使右渠子长降<8>、相路人之子最告谕其民,诛成巳,以故遂定朝鲜,为四郡<9>。封参为澅清侯,阴为狄苴侯,澅为平州侯,长[降]为几侯。最以父死颇有功,为温阳侯。
左将军征至<10>,坐争功相嫉,乖计<11>,弃市<12>。楼船将军亦坐兵至洌口,当待左将军,擅先纵,失亡多,当诛,赎为庶人。
<1>相路人:谓名字叫路人的相国。相是朝鲜最高的行政长官,如同中国的丞相。下文“相韩阴”、“尼溪相参”之“相”同此。 <2>执:抓住。 <3>并将:合并而统一指挥。 <4>与战:参战。 <5>道死:在路上死去。 <6>元封三年:公元前一○八年。 <7>攻吏:指攻打不随成已反叛的官吏们。 <8>长降:人名。《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作“张(gě,格)”。 <9>为:设置。 <10>征至:召来。 <11>乖计:指违背战争计划。 <12>弃市:在闹市执行死刑,并将尸体暴露在街头。
太史公曰:右渠负固<1>,国以绝祀<2>。涉何诬功<3>,为兵发首<4>。楼船将狭<5>,及难离咎<6>。悔失番禺,乃反见疑<7>。荀彘争劳,与遂皆诛。两军俱辱,将率莫侯矣<8>。
<1>负固:依仗地势险要牢固。 <2>国:指朝鲜国。以:因而。绝祀:断绝祭祀,即灭国之意。 <3>诬功:假冒功劳,犹言“骗功”。 <4>为兵发首:为战争暴发开了头。首,开头。 <5>将狭:处事心胸狭小。按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引中井积德之言说:“将,犹行也;狭,谓心志狭隘。” <6>及难:遇到危难。离:通“罹”,遇到。咎:祸。 <7>见疑:被怀疑。按卷一百一十三《南越列传》载述楼船将军杨仆于武帝元鼎六年冬首先率兵攻至南越都城番禹城下,放火烧城,本当独得大功,可是敌人却跑到伏波将军路博德那里投降,分了杨仆的功劳。杨仆记取这次行动过急的教训,在此次攻朝鲜的战役中,他行事谨慎,约降朝鲜大臣,又被荀彘怀疑为联敌谋反。 <8>率:通“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