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宋尚斋 何平
【说明】
本传是窦婴、田蚡和灌夫三人的合传。窦婴和田蚡都是汉初权重一时的外戚,灌夫因军功封为将军,他们之间的倾轧斗争是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典型事例。这篇文章通过对他们三人生平和相互斗争的描述,展现了汉初宫廷中的一系列矛盾和当时那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畸形关系,暴露了统治阶级奸诈残暴的丑恶本质。司马迁曾亲身经历和体验过官场的残酷,所以写得入木三分。他能把旧戚和新贵之间的矛盾斗争写得如此惊心动魄,淋漓尽致,也充分表现了他对现实政治的强烈批判精神。
本文在写作方面也表现了较高的技巧。虽是三个人的合传,头绪纷繁,但在分别交代出每个人出身经历的同时,又能将他们交错起来叙写,有分有合。既井然有序,又结构紧密完整,浑然一体。表现了作者高度的艺术概括力和组织剪裁能力。
文章写得最精彩的是魏其设宴、灌夫骂座和东朝廷辩的情景。两次宴会的情景写尽了官场的势利。窦婴和灌夫二人因失势而结合在一起,成为生死之交。灌夫为了拉拢感情,使窦婴与田蚡接近,竟然不顾丧服在身而毅然陪侍。窦婴夫妇为了迎接灸手可热的田蚡全力以赴,通宵达旦地进行准备。而田蚡根本就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忘得干干净净,届时尚高卧不起。当灌夫亲去求请时,仍然满不在乎,一路上慢腾腾而来。席间又傲慢无礼,使灌夫恼羞成怒,幸而窦婴忍气吞声,才没有爆发冲突。第二次是在田蚡娶妻的婚宴上,同是皇帝国戚,窦婴备受冷遇,田蚡却得意忘形,灌夫忍无可忍,使酒骂座,招致田蚡的报复。窦婴挺身而出,拼力相救,于是就在东朝廷辩时,与田蚡展开了正面冲突,由此也断送了自己的性命。通过上述三幕戏剧性冲突的描写,不仅把他们三人的性格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出来,而且把汉武帝、窦太后、王太后以及韩安国等朝中大臣的形象也刻画得相当鲜明突出。
魏其侯窦婴,是汉文帝窦皇后堂兄的儿子。他的父辈以上世世代代是观津人。他喜欢宾客。汉文帝时,窦婴任吴国国相,困病免职。汉景帝刚刚即位时,他任詹事。
梁孝王是汉景帝的弟弟,他的母亲窦太后很疼爱他。有一次梁孝王入朝,汉景帝以兄弟的身份与他一起宴饮,这时汉景帝还没有立太子。酒兴正浓时,汉景帝随便地说:“我死之后把帝位传给梁王。”窦太后听了非常高兴。这时窦婴端起一杯酒献给皇上,说道:“天下是高祖打下的天下,帝位应当父子相传,这是汉朝立下的制度规定,皇上凭什么要擅自传给梁王!”窦太后因此憎恨窦婴。窦婴也嫌詹事的官职太小,就借口生病辞职。窦太后于是开除了窦婴进出宫门的名籍,每逢节日也不准许他进宫朝见。
汉景帝三年(前154),吴、楚等七国反叛,皇上考察到皇族成员和窦姓诸人没有谁像窦婴那样贤能的了,于是就召见窦婴。窦婴入宫拜见,坚决推辞,借口有病,不能胜任。窦太后至此也感到惭愧。于是皇上就说:“天下正有急难,你怎么可以推辞呢?”于是便任命窦婴为大将军,赏赐给他黄金千斤。这时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都退职闲居在家,窦婴就向皇上推荐起用他们。皇上所赏赐给的黄金,都摆列在走廊穿堂里,属下的小军官经过时,就让他们酌量取用,皇帝赏赐的黄金一点儿也没有拿回家。窦婴驻守荥阳时,监督齐国和赵国两路兵马,等到七国的叛乱全部被平定之后,皇上就赐封窦婴为魏其侯。这时那些游士宾客都争相归附魏其侯。汉景帝时每次朝廷讨论军政大事,所有列侯都不敢与条侯周亚夫、魏其侯窦婴平起平坐。
汉景帝四年(前153),立栗太子,派魏其侯担任太子的太傅。汉景帝七年(前150),栗太子被废,魏其侯多次为栗太子争辩都没有效果。魏其侯就推说有病,隐居在蓝田县南山下好几个月,许多宾客、辩士都来劝说他,但没有人能说服他回到京城来。梁地人高遂于是来劝解魏其侯说:“能使您富贵的是皇上,能使您成为朝廷亲信的是太后。现在您担任太子的师傅,太子被废黜而不能力争,力争又不能成功,又不能去殉职。自己托病引退,拥抱着歌姬美女,退隐闲居而不参加朝会。把这些情况互相比照起来看,这是您自己表明要张扬皇帝的过失。假如皇上和太后都要加害于您,那您的妻子儿女都会一个不剩地被杀害。”魏其侯认为他说得很对,于是就出山回朝,朝见皇帝像过去一样。
在桃侯刘舍被免去丞相职务时,窦太后多次推荐魏其侯当丞相。汉景帝说:“太后难道认为我有所吝啬而不让魏其侯当丞相吗?魏其侯这个人骄傲自满,容易自我欣赏,做事草率轻浮,难以出任丞相,担当重任。”终于没有任用他,任用了建陵侯卫绾作丞相。
武安侯田蚡(fén,坟),是汉景帝皇后的同母弟弟,出生在长陵。魏其侯已经当了大将军之后,正当显赫的时候,田蚡还是个郎官,没有显贵,来往于魏其侯家中,陪侍宴饮,跪拜起立像魏其侯的子孙辈一样。等到汉景帝的晚年,田蚡也显贵起来,受到宠信,做了太中大夫。田蚡能言善辩,口才很好,学习过《盘盂》之类的书籍,王太后认为他有才能。汉景帝去世,当天太子登位继立,王太后摄政,她在全国的镇压、安抚行动,大都采用田蚡门下宾客的策略。田蚡和他的弟弟田胜,都因为是王太后的弟弟,在汉景帝去世的同一年(前141),被分别封为武安侯和周阳侯。
武安侯刚掌权想当丞相,所以对他的宾客非常谦卑,推荐闲居在家的名士出来做官,让他们显贵,想以此来压倒窦婴等将相的势力。建元元年(年140),丞相卫绾因病免职,皇上酝酿安排丞相和太尉。籍福劝说武安侯道:“魏其侯显贵已经很久了,天下有才能的人一向归附他。现在您刚刚发迹,不能和魏其侯相比,就是皇上任命您做丞相,也一定要让给魏其侯。魏其侯当丞相,您一定会当太尉。太尉和丞相的尊贵地位是相等的,您还有让相位给贤者的好名声”。武安侯于是就委婉地告诉太后暗示皇上,于是便任命魏其侯当丞相,武安侯当太尉。籍福去向魏其侯道贺,就便提醒他说:“您的天性是喜欢好人憎恨坏人,当今好人称赞您,所以您当了丞相,然而您也憎恨坏人,坏人相当多,他们也会毁谤您的。如果您能并容好人和坏人,那么您丞相的职位就可以保持长久;如果不能够这样的话,马上就会受到毁谤而离职。”魏其侯不听从他的话。
魏其侯窦婴和武安侯田蚡都爱好儒家学说,推荐赵绾当了御史大夫,王臧担任郎中令。把鲁国人申培迎到京师来,准备设立明堂,命令列侯们回到自己的封地上,废除关禁,按照礼法来规定吉凶的服饰和制度,以此来表明太平的气象。同时检举谴责窦氏家族和皇族成员中品德不好的人,开除他们的族籍。这时诸外戚中的列侯,大多娶公主为妻,都不想回到各自的封地中去,因为这个缘故,毁谤魏其侯等人的言语每天都传到窦太后的耳中。窦太后喜欢黄老学说,而魏其侯、武安侯、赵绾、王臧等人则努力推崇儒家学说,贬低道家的学说,因此窦太后更加不喜欢魏其侯等人。到了建元二年(前139),御史大夫赵绾请皇上不要把政事禀奏给太后。窦太后大怒,便罢免并驱逐了赵绾、王臧等人,还解除了丞相和太尉的职务,任命柏至侯许昌当了丞相,武强侯庄青翟当了御史大夫。魏其侯、武安侯从此以列侯的身份闲居家中。
武安侯虽然不担任官职,但因为王太后的缘故,仍然受到皇上的宠信,多次议论政事,建议大多见效,天下趋炎附势的官吏和士人,都离开了魏其侯而归附了武安侯。武安侯一天天更加骄横。建元六年(前135),窦太后逝世,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为丧事办得不周到,都被免官。于是任用武安侯田蚡担任丞相,任用大司农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天下的士人有郡守和诸侯王,就更加依附武安侯了。
武安侯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可是刚一出生就很尊贵。他又认为当时的诸侯王都年纪大了,皇上刚刚即位,年纪很轻,自己以皇帝的至亲心腹担任朝廷的丞相,如果不狠狠地整顿一番,用礼法来使他们屈服,天下人就不会服服贴贴的。在那时候,丞相入朝廷奏事,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他所说的话皇帝都听,他所推荐的人有的从闲居一下子提拨到二千石级,把皇帝的权力转移到自己手上。皇上于是说:“你要任命的官吏已经任命完了没有?我也想任命几个官呢。”他曾经要求把考工官署的地盘划给自己扩建住宅,皇上生气地说:“你何不把武器库也取走!”从这以后才收敛一些。有一次,他请客人宴饮,让他的兄长盖侯南向坐,自己却东向坐,认为汉朝的丞相尊贵,不可以因为是兄长就私下委曲自己。武安侯从此更加骄纵,他修建住宅,其规模、豪华超过了所有的贵族的府第。田地庄园都极其肥沃,他派到各郡县去购买器物的人,在大道上络绎不绝。前堂摆投着钟鼓,竖立着曲柄长幡,在后房的美女数以百计。诸侯奉送给他的珍宝金玉、狗马和玩好器物,数也数不清。
魏其侯自从失去了窦太后,被皇上更加疏远不受重用,没有权势,诸宾客渐渐自动离去,甚至对他懈怠傲慢,只有灌将军一人没有改变原来的态度。魏其侯天天闷闷不乐,唯独对灌将军格外厚待。
灌将军夫是颍阴人。灌夫的父亲是张孟,曾经做过颍阴侯灌婴的家臣,受到灌婴的宠信,便推荐他,官至二千石级,所以冒用灌氏家的姓叫灌孟。吴楚叛乱时,颍阴侯灌何担任将军,是太尉周亚夫的部下,他向太尉推荐灌孟担任校尉。灌夫带领一千人与父亲一起从军。灌孟年纪已经老了,颍阴侯勉强推荐他,所以灌孟郁郁不得志,每逢作战时,常常攻击敌人的坚强阵地,因而战死在吴军中。按照当时军法的规定,父子一起从军参战,有一个为国战死,未死者可以护送灵柩回来。但灌夫不肯随同父亲的灵柩回去。他慷慨激昂地表示:“希望斩取吴王或者吴国将军的头,以替父亲报仇。”于是灌夫披上铠甲,手拿戈戟,召集了军中与他素来有交情又愿意跟他同去的勇士几十个人。等到走出军门,没有人敢再前进。只有两人和灌夫属下的奴隶共十多个骑兵飞奔冲入吴军中,一直到达吴军的将旗之下,杀死杀伤敌军几十人。不能再继续前进了,又飞马返回汉军营地,所带去的奴隶全都战死了,只有他一人回来。灌夫身上受重创十多处,恰好有名贵的良药,所以才得不死。灌夫的创伤稍稍好转,又向将军请求说:“我现在更加了解吴军营垒中路径曲折,请您让我再回去。”将军认为他勇敢而有义气,恐怕灌夫战死,便向太尉周亚夫报告,太尉便坚决地阻止了他。等到吴军被攻破,灌夫也因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把灌夫的情况向皇上汇报了,皇上就任命灌夫担任中郎将。过了几个月,因为犯法而丢了官。后来到长安安了家,长安城中的许多显贵没有不称赞他的。汉景帝时,灌夫官至代国国相。景帝去世,当今皇上武帝刚即位,认为淮阳是天下的交通枢纽,必须驻扎强大的兵力加以防守,因此调任灌夫担任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前140),又把灌夫内调为太仆。二年(前139),灌夫与长乐卫尉窦甫喝酒,灌夫喝醉了,打了窦甫。窦甫,是窦太后的兄弟。皇上恐怕窦太后杀灌夫,调派他担任了燕(yān,烟)国国相。几年以后,又因犯法丢官,闲居在长安家中。
灌夫为人刚强直爽,好发酒疯,不喜欢当面奉承人。对皇亲国戚及有势力的人,凡是地位在自己以上的,他不但不想对他们表示尊敬,反而要想办法去凌辱他们;对地位在自己之下的许多士人,越是贫贱的,就更加恭敬,跟他们平等相待。在大庭广众之中,推荐夸奖那些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士人们也因此而推重他。
灌夫不喜欢文章经学,爱打抱不平,已经答应了别人的事,一定办到。凡和他交往的那些人,无不是杰出人士或大奸巨猾。他家中职累的资产有几千万,每天的食客少则几十,多则近百。为了在田园中修筑堤塘,灌溉农田,他的宗族和宾客扩张权势,垄断利益,在颍川一带横行霸道。颍川的儿童于是作歌唱道:“颍水清清,灌氏安宁;颍水浑浊,灌氏灭族。”
灌夫闲居在家虽然富有,但失去了权势,达官贵人及一般宾客逐渐减少。等到魏其侯失去权势,也想依靠灌夫去报复那些平日仰慕自己,失势后又抛弃了自己的人。灌夫也想依靠魏其侯去结交列侯和皇族以抬高自己的名声。两人互相援引借重,他们的交往就如同父子之间那样密切。彼此情投意合,没有嫌忌,只恨相知太晚了。
灌夫在服丧期内去拜访丞相,丞相随便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拜访魏其侯,恰值你现在服丧不便前往。”灌夫说:“您竟肯屈驾光临魏其侯,我灌夫怎敢因为服丧而推辞呢!请允许我告诉魏其侯设置帷帐,备办酒席,您明天早点光临。”武安侯答应了。灌夫详细地告诉了魏其侯,就像他对武安侯所说的那样。魏其侯和他的夫人特地多买了肉和酒,连夜打扫房子,布置帷帐,准备酒宴,一直忙到天亮。天刚亮,就让府中管事的人在宅前伺侯。等到中午,不见丞相到来。魏其侯对灌夫说:“丞相难道忘记了这件事?”灌夫很不高兴,说:“我灌夫不嫌丧服在身而应他之约,他应该来。”于是便驾车,亲自前往迎接丞相。丞相前一天只不过开玩笑似地答应了灌夫,实在没有打算来赴宴的意思。等到灌夫来到门前,丞相还在睡觉。于是灌夫进门去见他,说:“将军昨天幸蒙答应拜访魏其侯,魏其侯夫妇备办了酒食,从早晨到现在,没敢吃一点东西。”武安侯装作惊讶地道歉说:“我昨天喝醉了,忘记了跟您说的话。”便驾车前往,但又走得很慢,灌夫更加生气。等到喝酒喝醉了,灌夫舞蹈了一番,舞毕邀请丞相,丞相竟不起身,灌夫在酒宴上用话讽刺他。魏其侯便扶灌夫离去,向丞相表示了歉意。丞相一直喝到天黑,尽欢才离去。
丞相曾经派籍福去索取魏其侯在城南的田地。魏其侯大为怨恨地说:“我虽然被废弃不用,将军虽然显贵,怎么可以仗势硬夺我的田地呢!”不答应。灌夫听说后,也生气,大骂籍福。籍福不愿两人有隔阂,就自己编造了好话向丞相道歉说:“魏其侯年事已高,就快死了,还不能忍耐吗,姑且等待着吧!”不久,武安侯听说魏其侯和灌夫实际是愤怒而不肯让给田地,也很生气地说:“魏其侯的儿子曾经杀人,我救了他的命。我服事魏其侯没有不听从他的,为什么他竟舍不得这几顷田地?再说灌夫为什么要干预呢?我不敢再要这块田地了!”武安侯从此十分怨恨灌夫、魏其侯。
元光四年(前131)的春天,丞相向皇上说灌夫家住颍川,十分横行,百姓都受其苦。请求皇上查办。皇上说:“这是丞相的职责,何必请示。”灌夫也抓住了丞相的秘事,用非法手段谋取利益,接受了淮南王的金钱并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宾客们从中调解。双方才停止互相攻击,彼此和解。
那年夏天,丞相娶燕王的女儿做夫人,太后下了诏令,叫列侯和皇族都去祝贺。魏其侯拜访灌夫,打算同他一起去。灌夫推辞说:“我多次因为酒醉失礼而得罪了丞相,丞相近来又和我有嫌隙。”魏其侯说:“事情已经和解了。”硬拉他一道去。酒喝到差不多时,武安侯起身敬酒祝寿,在坐的宾客都离开席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过了一会儿,魏其侯起身为大家敬酒祝寿,只有那些魏其侯的老朋友离开了席位,其余半数的人照常坐在那里,只是稍微欠了欠上身。灌夫不高兴。他起身依次敬酒,敬到武安侯时,武安侯照常坐在那里,只稍欠了一下上身说:“不能喝满杯。”灌夫火了,便苦笑着说:“您是个贵人,这杯就托付给你了!”当时武安侯不肯答应。敬酒敬到临汝侯,临汝侯正在跟程不识附耳说悄悄话,又不离开席位。灌夫没有地方发泄怒气,便骂临汝侯说:“平时诋毁程不识不值一钱,今天长辈给你敬酒祝寿,你却学女孩子一样在那儿同程不识咬耳说话!”武安侯对灌夫说:“程将军和李将军都是东西两官的卫尉,现在当众侮辱程将军,仲孺难道不给你所尊敬的李将军留有余地吗?”灌夫说:“今天杀我的头,穿我的胸,我都不在乎,还顾什么程将军、李将军!”座客们便起身上厕所,渐渐离去。魏其侯也离去,挥手示意让灌夫出去。武安侯于是发火道:“这是我宠惯灌夫的过错。”便命令骑士扣留灌夫。灌夫想出去又出不去。籍福起身替灌夫道了歉,并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道歉。灌夫越发火了,不肯道歉。武安侯便指挥骑士们捆绑灌夫放在客房中,叫来长史说:“今天请宗室宾客来参加宴会,是有太后诏令的。”弹劾(hé,河)灌夫,说他在宴席上辱骂宾客,侮辱诏令,犯了“不敬”罪,把他囚禁在特别监狱里。于是追查他以前的事情,派遣差吏分头追捕所有灌氏的分支亲属,都判决为杀头示众的罪名。魏其侯感到非常惭愧。出钱让宾客向田蚡求情,也不能使灌夫获释。武安侯的属吏都是他的耳目,所有灌氏的人都逃跑、躲藏起来了,灌夫被拘禁,于是无法告发武安侯的秘事。
魏其侯挺身而出营救灌夫。他的夫人劝他说:“灌将军得罪了丞相,和太后家的人作对,怎么能营救得了呢?”魏其侯说:“侯爵是我挣来的,现在由我把它丢掉,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再说我总不能让灌仲孺自己去死,而我独自活着。”于是就瞒着家人,私自出来上书给皇帝。皇帝马上把他召进宫去,魏其侯就把灌夫因为喝醉了而失言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认为不足以判处死刑。皇上认为他说得对,赏赐魏其侯一同进餐,说道:“到东宫去公开辩论这件事”。
魏其侯到东宫,极力夸赞灌夫的长处,说他酗酒获罪,而丞相却拿别的罪来诬陷灌夫。武安侯接着又竭力诋毁灌夫骄横放纵,犯了大逆不道的罪。魏其侯思忖没有别的办法对付,便攻击丞相的短处。武安侯说:“天下幸而太平无事,我才得以做皇上的心腹,爱好音乐、狗马和田宅。我所喜欢的不过是歌伎艺人、巧匠这一些人,不像魏其侯和灌夫那样,招集天下的豪杰壮士,不分白天黑夜地商量讨论,腹诽心谤深怀对朝廷的不满,不是抬头观天象,就是低头在地上画,窥测于东、西两宫之间,希望天下发生变故,好让他们立功成事。我倒不明白魏其侯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于是皇上向在朝的大臣问道:“他们两人的话谁的对呢?”御史大夫韩安国说:“魏其侯说灌夫的父亲为国而死,灌夫手持戈戟冲入到强大的吴军中,身受创伤几十处,名声在全军数第一,这是天下的勇士,如果不是有特别大的罪恶,只是因为喝了酒而引起口舌之争,是不值得援引其他的罪状来判处死刑的。魏其侯的话是对的。丞相又说灌夫同大奸巨猾结交,欺压平民百姓,积累家产数万万,横行颍川,凌辱侵犯皇族,这是所谓‘树枝比树干大,小腿比大腿粗’,其后果不是折断,就是分裂。丞相的话也不错。希望英明的主上自己裁决这件事吧。”主爵都尉汲黯认为魏其侯对。内史郑当时也认为魏其侯对,但后来又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去回答皇上。其余的人都不敢回答。皇上怒斥内史道:“你平日多次说到魏其侯、武安侯的长处和短处,今天当廷辩论,畏首畏尾地像驾在车辕下的马驹,我将一并杀掉你们这些人。”马上起身罢朝,进入宫内侍俸太后进餐。太后也已经派人在朝廷上探听消息,他们把廷辩的情况详细地报告了太后。太后发火了,不吃饭,说:“现在我还活着,别人竟敢都作践我的弟弟,假若我死了以后,都会像宰割鱼肉那样宰割他了。再说皇帝怎么能像石头人一样自己不做主张呢!现在幸亏皇帝还在,这班大臣就随声附合,假设皇帝死了以后,这些人还有可以信赖吗?”皇上道歉说:“都是皇室的外家,所以在朝廷上辩论他们的事。不然的话,只要一个狱吏就可以解决了。”这时郎中令石建向皇上分别陈述了魏其侯、武安侯两个人的事情。
武安侯既已退朝,出了停车门,招呼韩御史大夫同乘一辆车。生气地说:“我和你共同对付一个老秃翁,你为什么还模棱两可,犹豫不定?”韩御史大夫过了好一会儿才对丞相说:“您怎么这样不自爱自重?他魏其侯毁谤您,您应当摘下官帽,解下印绶(shòu,受),归还给皇上,说:‘我以皇帝的心腹,侥幸得此相位,本来是不称职的,魏其侯的话都是对的’。像这样,皇上必定会称赞您有谦让的美德,不会罢免您。魏其侯一定内心惭愧,闭门咬舌自杀。现在别人诋毁您,您也诋毁人家,这样彼此互骂,好像商人、女人吵嘴一般,多么不识大体呢!”武安侯认错说:“争辩时太性急了,没有想到应该这样做”。
于是皇上派御史按照文簿记载的灌夫的罪行进行追查,与魏其侯所说的有很多不相符的地方,犯了欺骗皇上的罪行。被弹劾,拘禁在名叫都司空的特别监狱里。汉景帝时,魏其侯曾接收过他临死时的诏书,那上面写道:“假如遇到对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你可以随机应变,把你的意见呈报给皇帝。”等到自己被拘禁,灌夫定罪要灭族,情况一天比一天紧急,大臣们谁也不敢再向皇帝说明这件事。魏其侯便让侄子上书向皇帝报告接受遗诏的事,希望再次得到皇上的召见。奏书呈送皇上,可是查对尚书保管的档案,却没有景帝临终的这份遗诏。这道诏书只封藏在魏其侯家中,是由魏其侯的家臣盖印加封的。于是便弹劾魏其侯伪造先帝的诏书,应该判处斩首示众的罪。元光五年(前130)十月间,灌夫和他的家属全部被处决了。魏其侯过了许久才听到这个消息,听到后愤慨万分,患了中风病,饭也不吃了,打算死。有人听说皇上没有杀魏其侯的意思,魏其侯又开始吃饭了,开始医治疾病,讨论决定不处死刑了。意然有流言蜚语,制造了许多诽谤魏其侯的话让皇上听到,因此就在当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将魏其侯在渭城大街上斩首示众。
这年的春天,武安侯病了,嘴里老是叫喊,讲的都是服罪谢过的话。让能看见鬼的巫师来诊视他的病,巫师看见魏其侯和灌夫两个人的鬼魂共同监守着武安侯,要杀死他。终于死了。儿子田恬继承了爵位。元朔三年(前126),武安侯田恬因穿短衣进入宫中,犯了“不敬”之罪,封爵被废除。
淮南王刘安谋反的事被发觉了,皇上让追查此事。淮南王前次来朝,武安侯但任太尉,当时到霸上来迎接淮南王说:“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最贤明,又是高祖的孙子,一旦皇上去世,不是大王继承皇位,还应该是谁呢!”淮南王十分欢喜,送给武安侯许多金银财物。皇上自从魏其侯的事件发生时就不认为武安侯是对的,只是碍着王太后的缘故罢了。等听到淮南王向武安侯送金银财物时,皇上说:“假使武安侯还活着的话,该灭族了。”
太史公说:魏其侯和武安侯都凭外戚的关系身居显要职位,灌夫因为一次下定决心冒险立功而显名于当时。魏其侯的被重用,是由于平定吴、楚七国叛乱;武安侯的显贵,则是由于利用了皇帝刚刚即位,王太后掌权的机会。然而魏其侯实在是太不懂时势的变化,灌夫不学无术又不谦逊,两人互相庇护,酿成了这场祸乱。武安侯依仗显贵的地位而且喜欢玩弄权术;由于一杯酒的怨愤,陷害了两位贤人。可悲啊!灌夫迁怒于别人,以致自己的性命也不长久。灌夫受不到百姓的拥戴,终究落了坏名声。可悲啊!由此可知灌夫灾祸的根源啦!
【原文及注释】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1>。父世观津人<2>。喜宾客。孝文时<3>,婴为吴相<4>,病免。孝景初即位<5>,为詹事。
梁孝王者<6>,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饮<7>。是时上未立太子<8>,洒酣<9>,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10>。”太后欢。窦婴引卮酒进上<11>,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12>,上何以得擅传梁王!”太后由此憎窦婴。窦婴亦薄其官<13>,因病免<14>。太后除窦婴门籍<15>,不得入朝请<16>。
<1>孝文后:即窦太后,汉文帝刘恒之妻,景帝之母。从兄:堂兄。 <2>父世:父辈以上世世代代。 <3>孝文:汉文帝刘恒。 <4>吴:指汉初所封之吴国。 <5>孝景:汉景帝刘启。 <6>梁孝王:文帝次子刘武,封为梁王,死谥(shī,式)孝。 <7>昆弟:兄弟。昆,兄。燕:通“宴”。 <8>上:指汉景帝。 <9>酒酣:喝酒喝到很痛快的时候。 <10>千秋之后:即死后。 <11>引:举。卮:盛酒的器皿。 <12>约:法定的约束。 <13>薄其官:轻视他的官位。 <14>因病免:借病辞官。 <15>除:取消。门籍:进出宫门的凭证。用二尺竹牒制成,上记年龄:名字、形貌等,悬在宫门上,核对相符,才能入宫。 <16>朝请:诸侯朝见天子,春天叫朝,秋天称请。这里指每逢节日入宫进见。
孝景三年<1>,吴楚反<2>,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3>,乃召婴。婴入见,固辞谢病不足任<4>。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5>,王孙宁可让邪?<6>”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7>。所赐金,陈之廊庑下<8>,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9>,金无入家者。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10>,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11>,条侯、魏其侯<12>,诸列侯莫敢与亢礼<13>。
<1>孝景三年:公元前154年。 <2>吴楚反:指吴楚七国叛乱。七国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胶西王卬、胶东王刘雄渠、菑川王刘贤、济南王刘辟光、赵王刘遂。这次叛乱以吴王刘濞为主谋,楚为大国,所以称“吴楚反”。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 <3>察:考察。诸窦:指窦太后族人。毋:通“无”。 <4>固辞:坚决推辞。谢病:推托有病。不足任:指不能担当大任。 <5>方:正。 <6>王孙:窦婴的字。邪:通“耶”,疑问语气词。 <7>在家:指免官家居。进之:把他们推荐给景帝使用。 <8>廊庑:古代堂下周围的屋子,相当于走廊。 <9>财:通“裁”,酌量。 <10>监赵齐兵:监督赵、齐两路兵马。 <11>朝议:在朝廷上讨论。 <12>条侯:即周亚夫。 <13>列侯:爵位名。亢礼:平起平坐,以平等礼相待。亢,通“抗”。
孝景四年<1>,立栗太子<2>,使魏其侯为太子傅<3>。孝景七年<4>,栗太子废,魏其数争不能得<5>。魏其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6>,诸宾客辩士说之<7>,莫能来<8>,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9>,屏间处而不朝<10>。相提而论<11>,是自明扬主上之过<12>。有如两宫螫将军<13>,则妻子毋类矣<14>。”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请如故。
桃侯免相<15>,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16>,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17>,多易<18>。难以为相,持重<19>。”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1>孝景四年:公元前153年。 <2>栗太子:景帝长子,名刘荣,以栗姬所生,故称。 <3>太子傅:负责辅佐教导太子的官。 <4>孝景七年:公元前150年。 <5>数争:指多次为栗太子争辩。不能得:指无效果。 <6>屏居:隐居。 <7>说:劝说。 <8>莫能来:不能说服他回到京城来。 <9>赵女:指美女。古时赵地多美女。 <10>屏间处:退隐闲居。此“间(間)”,同“闲(閒)”。 <11>相提而论:互相对比来说。 <12>明扬主上之过:明显地张扬景帝的过失。 <13>有如:假如。两宫:东宫(长乐宫)和西宫(未央宫)。这里指太后(住在东宫)和汉景帝(住在西宫)。螫:与“蜇”同义,本指蜂、蝎子等刺人,这里是恼怒,加害的意思。 <14>毋类:指全家被杀。 <15>桃侯:指景帝丞相刘舍。 <16>臣:景帝对窦太后的自称。爱:吝啬。 <17>沾沾自喜:指骄傲自满,自我欣赏。沾沾:自得的样子。 <18>易:指草率轻浮。 <19>持重:担当重任。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1>,生长陵。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2>,蚡为诸郎<3>,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姓<4>。及孝景晚节<5>,蚡益贵幸<6>,为太中大夫。蚡辩有口<7>,学《槃盂》诸书<8>,王太后贤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9>,称制<10>,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11>。蚡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12>,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1>孝景后同母弟:汉景帝皇后名叫王娡,母臧儿,父王仲。王仲死后,臧儿改嫁田氏,生蚡、胜。王娡原为景帝妃,后因子刘彻被立为太子,才封为皇后。 <2>方盛:正当权大势重的时候。 <3>诸郎:汉代守卫宫廷,随侍皇帝的官员。 <4>子姓:子孙或众子孙。也指儿子。 <5>晚节:晚年。 <6>益:更加。贵幸:指地位尊贵,受到宠幸。 <7>辩有口:指善于辩论,有口才。 <8>《槃盂》:传说为黄帝史官孔甲所作的铭文,共二十六篇,刻在槃盂等器物上。这里是说明田蚡能学习古文字。槃:同“盘”。 <9>即日太子立:景帝死日,太子刘彻即继立为皇帝,是为武帝,时年武帝十六岁。 <10>称制:代天子执政。由于武帝尚未成年,所以王太后代武帝临朝听政。 <11>:同“策”。 <12>孝景后三年:公元前141年。景帝纪年分为前、中、后三段。这年正月景帝死,武帝继位。
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1>,卑下宾客<2>,进名士家居者贵之<3>,欲以倾魏其诸将相<4>。建元元年<5>,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6>。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7>。今将军初兴<8>,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9>,必让魏其。魏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10>,又有让贤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11>,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12>:“君侯资性喜善疾恶<13>,方今善人誉君侯<14>,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15>,则幸久<16>;不能,今以毁去矣<17>。”魏其不听。
<1>新欲用事为相:即“新用事欲为相”的倒文。意思是说田蚡刚刚掌权想当丞相。 <2>卑下宾客:对宾客态度谦卑,不惜降低自己的身份。 <3>这句的意思是说,推荐退居在家的名士,让他们显贵起来。 <4>倾:压倒,超过。 <5>建元,武帝的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也是我国历史上帝王以年号来纪年的开始。 <6>议:商量。置:安排。 <7>素:一向。归:归附。 <8>初兴:刚刚发迹。 <9>即:假如。 <10>尊等:尊贵的地方相等。 <11>微言:委婉进言,隐约其词。风:同“讽”。用含蓄的话暗示。 <12>因吊:顺便提醒、警告的意思。 <13>君侯:对列侯的尊称。资性:天性。喜善疾恶:喜欢好人,痛恨坏人。疾:恨。 <14>方今:当今。 <15>兼容:指并容好人和坏人。 <16>幸:表示希望、庆幸的意思。 <17>今:立即,马上。去:离职。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1>,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2>,欲设明堂<3>,令列侯就国<4>,除关<5>,以礼为服制<6>,以兴太平<7>。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8>,除其属籍<9>。时诸外家为列侯<10>,列侯多尚公主<11>,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12>。太后好黄老之言<13>,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14>,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15>。及建元二年<16>,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17>。窦太后大怒,及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18>。
<1>推毂:原指推动车子前进。这里是推荐之意。 <2>鲁申公:指鲁国专治《诗经》的大儒申培。 <3>明堂:古代天子朝会诸侯之处。 <4>就国:返回自己的封地。国:指封地。 <5>除关:废除关禁。诸侯出入不受检查,可以自由往来,以示天下一家。 <6>以礼为服制:按照古代礼法来规定吉凶服饰、制度。 <7>兴太平:振兴太平政治。 <8>举适:检举,揭发。适,同“谪”。宗室:这里指皇室人员。毋节行者:指品德不好,行为不正的人。毋,同“无”。 <9>属籍:指宗谱。 <10>外家:外戚,皇帝的母族、妻族。 <11>尚公主:娶公主为妻。 <12>日至窦太后:意谓每天都传到窦太后的耳朵里。 <13>黄老之言:指道家学说。黄:黄帝。老:老子。二人被推尊为道家始祖,故称“黄老”。言:此指学说。 <14>务:致力。隆推:推崇抬高。儒术:指儒家的学说。 <15>滋:更加。说:同“悦”。高兴。 <16>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 <17>请无奏事东宫:请武帝不要向窦太后禀奏政事。东宫:汉朝太后所居住的长乐宫。 <18>以侯家居:以侯爵的身份闲居在家。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1>,数言事、多效<2>,天下吏士趋势利者<3>,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4>。建元六年<5>,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6>,免。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7>。
<1>亲幸:指受到皇上宠信。 <2>多效:指意见多被采纳而发生效验。 <3>吏士趋势力者:指趋贵附势的官吏和士人。 <4>横:骄横,放肆。 <5>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 <6>坐丧事不办:因为没把丧事办好而获罪。坐:指办罪的因由。 <7>郡诸侯:指郡国的诸侯王和官吏。愈益:更加。附:归附。
武安者,貌侵<1>,生贵甚<2>。又以为诸侯王多长<3>,上初即位<4>,富于春秋<5>,蚡以肺腑为京师相<6>,非痛折节以礼诎之<7>,天下不肃<8>。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9>,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10>,权移主上<11>。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12>?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13>,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14>!”是后乃退<15>。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16>,自坐东乡<17>,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18>。武安由此滋骄<19>、治宅甲诸第<20>。田园极膏腴<21>,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22>。前堂罗钟鼓<23>,立曲旃<24>;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25>,不可胜数。
<1>貌侵:矮小丑陋,其貌不扬。侵,通“寝”。 <2>生贵甚:一出生就很尊贵。田蚡出生前王娡已得宠,所以一出生便是外戚。 <3>多长:多数人都年纪大了,比自己年长。 <4>上:指武帝。 <5>富于春秋:指年轻,来日方长。 <6>肺腑:指心腹亲信。京师相:犹言朝廷的丞相。 <7>痛:狠狠地。折节:压制。诎:通“屈”。这里的意思是使之屈服。 <8>肃:敬畏。 <9>移日:日影移动了位置。表示过了很长的时间。 <10>起家至二千石:把闲居在家无爵禄的人一下子提升到二千石的官位。二千石:指一年的俸禄,当时的高级官员才能享受。 <11>权移主上:把皇帝的权力转移到自己手中。 <12>除吏:任命官吏。尽未:完了没有。 <13>尝:曾经。考工:督造器械的官衙。益宅:扩建私宅。 <14>这句的意思是说:“你何不把武库也取走呢?这是武帝愤激的话,取武库等于造反。武库:藏兵器的库房。 <15>是后乃退:从此之后才退缩一些。 <16>盖侯:指王信的异父同母之兄。 乡(鄉):同“向(嚮)”,方向。 <17>东向:当时以东向坐为尊,南向坐次之,王信年长却屈居下坐,可见田蚡态度的倨傲。 <18>桡:通“挠”,枉曲。 <19>滋骄:更加骄纵。 <20>治宅:修建住宅。甲诸第:指超过所有的贵族的府第。 <21>膏腴:肥沃。 <22>市:买。郡县:这里泛指各地。相属于道:谓接连不断。属,连接。 <23>罗:排列。 <24>曲旃:曲柄长幡,用整幅素帛制成。钟鼓、曲旃都是帝王的摆设物,田蚡摆设装饰在自己家中是超越丞相身份和违反制度规定的。 <25>奉:献。
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1>,无势<2>,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3>,唯灌将军独不失故<4>。魏其日默默不得志<5>,而独厚遇灌将军<6>。
<1>疏:指被疏远。 <2>势:权势。 <3>稍稍:渐渐。自引:自动离去。怠傲:懈怠傲慢。 <4>故:故态,旧情。 <5>默默:郁闷不高兴的样子。 <6>厚遇:厚待,优待。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1>,得幸<2>,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3>。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4>,属太尉<5>,请灌孟为校尉。夫以千人与父俱<6>。灌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7>,郁郁不得意<8>,故战常陷坚<9>,遂死吴军中。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10>,得与丧归<11>。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12>:“愿取吴王若将军头<13>,以报父之仇。”于是灌夫被甲持戟<14>,募军中壮士所善从者数十人<15>。及出壁门<16>,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17>,至吴将麾下<18>,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9>,走入汉壁<20>,皆亡其奴<21>,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22>,适有万金良药<23>,故得无死。夫创少瘳<24>,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25>,恐亡夫<26>,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27>。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
<1>颍阴侯婴:即灌婴。舍人:门客。 <2>得幸:受到宠信。 <3>蒙:冒。 <4>灌何:灌婴之子。 <5>属太尉:隶属于太尉。太尉,指周亚父。 <6>俱:一起去。 <7>强:勉强。 <8>郁郁:愁闷的样子。 <9>陷坚:攻打敌人最坚强的阵地或部队。 <10>死事:指战死。 <11>与:陪同,护送。丧:指灵柩。 <12>奋:发奋。 <13>若:或。 <14>被甲:披戴铠甲。被,同“披”,穿上。 <15>募:招集。所善愿从者:素来有交情而愿意跟他同去的。 <16>壁门:营门。壁,营垒。 <17>独:只。从奴:隶属灌夫的奴隶。 <18>麾下:将帅的大旗下。 <19>复:又。 <20>走入汉壁:奔跑回到汉军营垒中。走:跑。 <21>亡:丧失。 <22>大创:大的创伤。 <23>适:恰如。万金良药:指贵重的良药。 <24>瘳(chōu,抽):痊愈。 <25>壮义之:认为他勇敢而有义气。 <26>恐亡夫:害怕灌夫战死。 <27>固止:坚决劝阻。
颍阴侯言之上<1>,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2>。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3>。孝景时,至代相<4>。孝景崩,今上初即位<5>,以为淮阳天下交<6>,劲兵处<7>,故徙夫为淮阳太守<8>。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9>,轻重不得<10>,失醉,搏甫<11>。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官,家居长安。
<1>言之上:指把灌夫的作战表现汇报给皇帝。 <2>坐法去:因犯法而被免官。 <3>诸公:指贵族、大官僚。莫弗称之:没有不称赞他的。 <4>代相:代王的相。 <5>今上:指汉武帝。 <6>天下交;四面八方交会的地方。 <7>劲兵处:强大的军队驻守的地方。 <8>徙:调动。 <9>长乐卫尉:长乐宫卫兵的长官。 <10>轻重不得:指饮酒时礼数不合适而发生争执。一说言谈间意见不合。 <11>搏:殴打。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1>,不好面谀<2>。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3>,不欲加礼<4>,必陵之<5>;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6>。稠人广众<7>,荐宠下辈<8>。士亦以此多之<9>。
夫不喜文学<10>,好任挟<11>,已然诺<12>。诸所与交通<13>,无非豪桀大猾<14>。家累数千万<15>,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16>,宗族宾客为权利<17>,横于颖川<18>。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19>。”
<1>刚直使酒:刚强直爽,好发酒疯。 <2>面谀:当面奉承人。 <3>势在己之右:有势力在自己上面的人。右:古代以右为上位,左为下位。 <4>加礼:表示尊敬有礼貌。 <5>凌:凌辱。 <6>与钧:和他们平等相处。钧,通“均”。 <7>稠人广众:指人多的场合。 <8>荐宠下辈:推荐奖掖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宠:表扬。 <9>多;推重,赞许。 <10>文学:指文章经学。 <11>任侠:指打抱不。 <12>已然诺:意谓已经答应了别人的事,一定办到。 <13>交通:交游往来。 <14>大猾:大奸巨猾。 <15>累:累积。 <16>陂池田园:指蓄水灌溉田地,兴修水利。陂:堤塘。 <17>为权利:争权夺利,垄断利益。 <18>横:横行,胡作非为。 <19>族:灭族。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1>,卿相侍中宾客益衰<2>。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3>。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4>。两人相为引重<5>,其游如父子然<6>。相得欢甚<7>,无厌<8>,恨相知晚也。
<1>失势:失去权势。 <2>卿相侍中:指高级官吏。侍中:加官名,是从列侯以下至郎中的加衔。在原官职上加“侍中”就可以入宫廷,侍从皇帝左右。衰:少。 <3>引绳:原指木匠用墨线检验木材的方正,这里引申是纠正的意思。批根:原指批削树根,这里引申是清算的意思。生平慕之后弃之者:平日仰慕自己,失势后又抛弃自己的人。 <4>为名高:指抬高自己的名声。 <5>相为引重:互相援引借重。 <6>游:交往。 <7>相得:彼此情投意合。 <8>厌:嫌忌。
灌夫有服<1>,过丞相<2>。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3>,会仲孺有服。”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4>,夫安敢以服为解<5>!请语魏其侯帐具<6>,将军旦日蚤临<7>。”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8>。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9>,夜洒扫<10>,早帐具至旦。平明<11>,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12>,曰:“夫以服请<13>,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戏许灌夫<14>,殊见无意往<15>。及夫至门,丞相尚卧。于是夫入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16>,自旦至今,未敢尝食。”武安鄂谢曰<17>:“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18>。”乃驾往,又徐行<19>,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20>,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21>。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欢而去。
<1>有服:正在服丧。其时灌夫遭姊丧。 <2>过:拜访。丞相:指田蚡。 <3>仲孺:灌夫的字。<4>临况:光临。况:通“贶”,赏光的意思。 <5>安敢:怎敢。解:推辞。 <6>语(yù,遇):告诉。帐具:设置帷帐,备办酒宴。 <7>旦日:明天早晨。蚤:通“早”。 <8>具语:详细告诉。如所谓武安侯:就像他对武安侯所说的那样, <9>益市牛酒:多买肉和酒。 <10>夜洒扫:当夜就打扫房屋。 <11>平明:天刚亮。 <12>怿:喜悦,高兴。 <13>夫以服请:我不嫌忌在服丧期间邀请他来赴宴。宜往:应该来。 <14>特:只不过。戏:开玩笑。许:答应。 <15>殊:很,实在。 <16>治具:备办酒宴。 <17>鄂谢:装作惊讶的样子道歉。鄂,通“愕”。 <18>忽忘:忘记。 <19>徐行:慢慢地走。 <20>这句意思是说,灌夫起舞致礼,舞毕请田蚡起舞。起舞:这是当时宴会上的一种礼仪,以表示宾客对主人的感谢。 <21>坐:通“座”,座位。语侵之:用话讽刺田蚡。侵:触犯。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1>。魏其大望曰<2>:“老仆虽弃<3>,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4>!”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籍福恶两人有郄<5>,乃谩自好谢丞相曰<6>:“魏其老且死<7>,易忍<8>,且待之。”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9>,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10>。蚡事魏其侯无所不可<11>,何爱数顷田<12>?且灌夫何与也<13>?吾不敢复求田<14>。”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15>,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16>。上曰:“此丞相事,何请。”灌夫亦持丞相阴事<17>,为奸利<18>,受淮南王金与语言<19>。宾客居间<20>,遂止,俱解<21>。
<1>请:索求。 <2>大望:大为怨恨。 <3>老仆:含有怨愤的自谦之称。 <4>宁可:难道能够。 <5>恶:不乐意。郄:同“隙”,嫌隙。 <6>谩:说谎。 <7>老且死:年老将死。且:将要。 <8>忍:忍耐,容忍。 <9>已而:不久。实怒不予田:实际是愤怒不把田地给他。 <10>治之:使他活。意思是救了他。 <11>事:事奉。 <12>爱:吝啬。 <13>何与:为什么干预?与:参预。 <14>这句的表面意思是说我不敢再提求田的事,实际是一句反话,偏要去求田的意思。 <15>元光四年:公元前131年。元光:汉武帝的第二个年号(前134年前129年)。 <16>请案:请求武帝查办 <17>持:抓住。阴事:阴私之事。为奸利:干犯法的事谋求私利。 <18>这句的意思是说,田蚡接受淮南王的财物,并且说了些不应该说的话。<19>淮南王:即刘安。他于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41年)入朝,当时,田蚡为太尉,告以日后刘安当为天子。刘安大喜,厚赠武安侯金。事详后文及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 <20>居间:从中调解。 <21>解:和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1>,有太后诏<2>,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3>,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4>,坐皆避席伏<5>,已魏其侯为寿<6>,独故人避席耳<7>,余半膝席<8>。灌夫不悦。起行酒<9>,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10>。”夫怒,因嘻笑曰<11>:“将军贵人也,属之<12>!”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13>,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14>,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15>,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16>,今日长者为寿<17>,乃效女儿呫嗫耳语<18>!”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19>,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20>?”灌夫曰:“今日斩头陷匈<21>。何知李乎!”坐乃起更衣<22>,稍稍去<23>。魏其侯去,麾灌夫出<24>。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25>。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26>,案灌夫项令谢<27>。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28>,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29>,系居室<30>。遂按其前事<31>,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32>,皆得弃市罪<33>。魏其侯大愧<34>,为资使宾客请<35>,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36>,诸灌氏皆亡匿<37>,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
<1>取:同“娶”。燕王女:指已故燕康王刘嘉之女。 <2>诏:皇帝、太后颁发的命令文告。 <3>酒失:酒醉失礼。得过:得罪。 <4>起为寿:起立为客人敬酒祝寿。 <5>避席伏:离开自己的席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的意思。 <6>已:不久。 <7>故人:旧友。 <8>余半:其余半数人。膝席:双膝跪在地上。古人都是席地而坐,正常的坐法是两膝跪在地上,臀部靠近脚后跟。双膝不离坐席,只是稍稍欠身,比起离席伏地来显得简慢些。 <9>行酒:依次巡行敬酒。 <10>觞:酒杯。 <11>嘻笑:故意装笑的样子。 <12>属:托付。这里是强行劝酒的意思。 <13>临汝侯:指灌婴之孙灌贤。 <14>耳语:咬耳朵说悄悄话。 <15>无所发怒:没有地方发泄他的怒气。 <16>直:同“值”。 <17>长者:灌夫与灌贤的父亲在一个行辈上,所以他借题发挥。 <18>呫嗫:细语之声。 <19>程李:程不识和李广。程不识当时为长乐宫(东宫)卫尉,李广为未央宫(西宫)卫尉。 <20>地:这里是留余地的意思。 <21>陷匈:穿胸。匈:通“胸”。 <22>坐:通“座”。更衣:上厕所的委婉说法。 <23>稍稍去:渐渐都离去了。 <24>麾:通“挥”,挥手示意。 <25>令骑留:命令骑士扣留。 <26>为谢:代灌夫谢罪。 <27>案:同“按”。 <28>置:放。传舍:客房。 <29>不敬:也称“大不敬””,古代把所谓不敬皇帝、皇后作为一项重大罪名。按规定应处死。 <30>系:囚禁。居室:囚禁犯罪官员的监狱。 <31>按:同“案”,查办。 <32>分曹:分批,分班。诸灌氏支属:指灌氏宗族的分支。 <33>弃市:杀头示众。<34>大愧:十分惭愧。<35>为资:出钱。请:求情。<36>耳目:亲信。<37>亡匿:逃亡躲藏。
魏其锐身为救灌夫<1>。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2>,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3>,无所恨<4>。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5>,窃出上书<6>。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7>。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8>。”
<1>锐身:挺身而出。 <2>忤:作对。 <3>捐:抛弃。 <4>恨:遗憾。 <5>匿其家:瞒着家里人。 <6>窃出上书:偷偷地跑出来上书给汉武帝。 <7>不足诛:不够杀头的罪名。 <8>东朝廷辩:到东宫去辩论。
魏其之东朝<1>,盛推灌夫之善<2>,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3>。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4>,罪逆不道<5>。魏其度不可奈何<6>,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7>,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8>,不仰视天而俯画地<9>,辟倪两宫间<10>,幸天下有变<11>,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12>。”于是问朝臣:“两人孰是<13>?”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14>,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15>,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室<16>,侵犯骨肉<17>,此所谓‘枝大于本<18>,胫大于股<19>,不折必披<20>,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21>。”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22>。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23>。余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24>,吾并斩若属矣<25>。”即罢起入<26>,上食太后<27>。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28>,令我百岁后<29>,皆鱼肉之矣<30>。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31>,即录录<32>,设百岁后<33>,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34),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
<1>之:到……。 <2>盛推:极力夸赞。 <3>诬:捏造罪状陷害。罪:加罪。 <4>盛毁:竭力诋毁。横恣:骄横放纵。 <5>罪逆不道:犯了大逆不道之罪。 <6>度:猜测,估计。不可奈何:指没有别的办法。 <7>倡优:以歌舞戏谑为业的艺人。属:类。 <8>腹诽而心谤:谓口虽不言,而内心里都不满。 <9>不仰视天而俯画地:不是仰视看天象,就低头在地上画。意思是说他们观天象看有无变化(古人认为天象与人事有密切变化),低头在地上画记号谋划,企图谋反。 <10>辟倪:窥探。两宫:指王太后和汉武帝。 <11>幸:希望。 <12>这句意思是说,我竟不知道他们要干些什么。 <13>孰是:谁对。 <14>身荷戟:亲自扛着戟。不测:指其实力无法猜测。意谓实力强大。 <15>细民:小民百姓。 <16>凌轹:欺压。 <17>骨肉:指皇帝亲戚。 <18>本:指树干。 <19>胫:小腿。股:大腿。 <20>披:分裂。 <21>裁:裁决。 <22>是魏其:认为魏其侯是对的。 <23>坚对:坚持自己的意见去回答汉武帝。 <24>局趣:同“局促”,畏首畏尾的样子。辕下驹:套在车辕下的小马。 <25>若属:犹言你们。 <26>罢起入:起身罢朝,进入宫内。 <27>上食太后:指武帝服侍太后进餐。 <28>藉:作践,践踏。 <29>百岁后:指死后。 <30>鱼肉:当作鱼肉一样任人宰割。 <31>特:这里是“幸亏”之意。 <32>录录:随声附合,没有主见。 <33>设:假使。(34)外家:指外戚。
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1>,召韩御史大夫载<2>,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3>,何为首鼠两端<4>?”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5>?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6>,固非其任<7>,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8>,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齰舌自杀<9>。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争言<10>,何其无大体也<11>!”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
<1>止车门:宫禁的外门。百官上朝时,必须下车,步行入宫。 <2>载:同乘一辆车。 <3>长孺:御史大夫韩安国的字。老秃翁:指魏其。 <4>首鼠两端:指犹豫不决,模棱两可。 <5>自喜:自爱自重。 <6>待罪:做官的谦称。 <7>固非其任:本来我就不能胜任。 <8>多君有让:称赞你有谦让的美德。 <9>齰舌:咬嚼舌头。 <10>贾(gǔ,古)竖:商人。争言:吵嘴。 <11>无大体:不识大体。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1>,颇不雠<2>,欺谩<3>。劾系都司空<4>。孝景时,魏其常受遗诏<5>,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6>”。及系,灌夫罪至族<7>,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8>,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9>。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10>。乃劾魏其矫先帝诏<11>,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12>。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13>,病痱<14>,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15>,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16>。
<1>簿责:按照史簿记载的灌夫的罪行进行追查。 <2>颇不雠:很不相符。雠:符合。 <3>欺谩:欺骗。意思是说犯了欺君谩上之罪。 <4>都司空:官署名,专门负责皇帝交办案件的官衙。 <5>遗诏:皇帝临死时发出的诏书。 <6>便宜论上:用灵活方便的办法论事上奏。 <7>罪至族:论罪应当灭族。 <8>昆弟子:指侄子。 <9>案尚书:查阅尚书保管的档案。大行:指死去的皇帝。 <10>家丞封:魏其侯的管家加封盖印封存。 <11>矫:假托。 <12>悉:全部。论:判决。 <13>恚:怨愤。 <14>病痱:得了中风病。 <15>蜚:同“飞”。闻上:传到武帝耳中。 <16>十二月晦:十二月的最后一天。这是田蚡故意挑选的日子,因为春天是赦免犯人的时候,田蚡怕武帝赦免窦婴,所以在这一天杀死了他。
其春<1>,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2>。使巫视鬼者视之<3>,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4>。子恬嗣<5>。元朔三年<6>,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7>,不敬<8>。
淮南王安谋反觉<9>,治<10>。王前朝<11>,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12>,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13>。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14>,特为太后故耳。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15>,族矣。”
<1>其春:这年春天。汉初以十月为岁首,所以一年中先冬天,后春天。 <2>专呼服谢罪:专门叫喊服罪谢罪的话。 <3>巫视鬼者:能看见鬼的巫师。 <4>竟:终于。 <5>嗣:指承袭,继承。 <6>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元朔,汉武帝的第三个年号(前128年123年) <7>襜褕(zhānyù,瞻玉):短衣。入宫应穿朝服,穿短衣入宫不合礼节。 <8>不敬:指犯了“大不敬罪”。 <9>觉:发觉。 <10>治:追究查问。 <11>前朝:前次来朝。这是倒叙发生在建元二年(前139)的事。 <12>宫车晏驾:指皇帝死。皇帝本当早起驾车临朝,车驾晚出,必定有变故,所以用来作皇帝死的委婉说法。 <13>遗(weì,为):赠送。 <14>直:赞成。 <15>使:假如。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1>,灌夫用一时决而名显<2>。魏其之举以吴楚<3>,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4>。然魏其诚不知时变<5>,灌夫无术而不逊<6>,两人相翼<7>,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8>,杯酒责望<9>,陷彼两贤<10>。鸣呼哀哉!迁怒及人<11>,命亦不延<12>。众庶不载<13>,竟被恶言<14>。鸣呼哀哉!祸所从来矣<15>!
<1>重:显要。 <2>一时决:指灌夫为父报仇驰入吴军之事。 <3>以吴楚:由于平定吴、楚之乱。 <4>日月之际:指汉武帝即位,王太后执政的时候。 <5>时变:时势的变化。指窦太后死,他已失去靠山,还要与有王太后作靠山的田蚡抗衡。 <6>不逊:傲慢无礼。 <7>相翼:互相袒护。 <8>负:依仗。权:权术。 <9>杯酒责望:为一杯酒而苛责怨恨人。 <10>两贤:指窦婴和灌夫。 <11>迁怒及人:指田蚡把对灌夫的怨恨迁怒到窦婴身上。一说灌夫把对田蚡的怨恨迁怒到灌贤身上。 <12>延:长久。 <13>众庶不载:指灌夫在颍川横行不法,得不到百姓的拥戴。载,通“戴”,拥护。 <14>竟被恶言:终究落了个坏名声。 <15>祸所从来:灾祸的由来已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