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王学孟
【说明】
这是张耳、陈余的合传。在这篇列传中,主要记述了他们从以敬慕为刎颈之交到反目成仇的史实,不虚美,不隐恶,采用先杨后抑的手法,使得善、恶俱张,功过分明。
本文以张耳和陈余的相处关系为主脉,以其贤德名誉为支流,起笔就记述张耳之“贤”,陈余“非庸人也”。他们忘年羁旅,“相与为刎颈交”。极力渲染其友谊非同一般,高尚可贵,而这友谊又是在艰苦斗争之中凝结而成:屈处监门,忍辱负重;同谒陈涉,北略赵地;共佐赵王,得为将相;邯郸脱险、兵败李良……。他们共尝艰难危厄的苦辛,分享胜利与成功的欢乐,真可谓风雨同舟、荣辱与共的挚友。与此同时,作者又从不同的角度写他们的贤德与才干。秦闻二人“魏之名士”,悬重金以“求购”,陈涉闻其贤,“见即大喜”,都是从侧面表现他们名誉早已远播。为陈涉设计“据咸阳以令诸侯”而成帝业的方略,反衬出他们的远见卓识。请缨北略赵地,共立武臣为王,又从正面表现他们的韬略。行文至此,作者把他们的亲密友谊与令人钦佩的贤德才能推上了峰巅。然而,笔锋陡转,突写张耳困守钜鹿,陈余拥兵自保,不肯相救,二人友谊出现裂痕;解围之后,张耳收缴陈余印信,造成友谊的彻底破裂。项羽分封,张耳为王,陈余为侯,使二人矛盾激化,大动干戈,誓不两立。汉王召陈余击楚,陈余竟以“汉杀张耳”为条件。行文至此,什么贤名、友谊,已荡然无存,一下子又把他们跌入谷底深渊。
这种先杨后抑的手法,极其深刻地揭示了张、陈贫贱艰难之时相与诚信,显贵之后以利相倾这种前后不一的处世态度,从而生动地刻画出他们的性格转变过程,发人深省,具有深刻的认识意义。
太史公说:“张耳、陈余,世传所称贤者”,“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岂非以势力交哉?”这一针见血的剖析,不仅切中了他们的交往实际,也道出了用这种妙笔所揭示的主题。
张耳,是魏国大梁人。他年轻的时候,曾赶上作魏公子无忌的门客。张耳曾被消除本地名籍,逃亡在外,来到外黄。外黄有一富豪人家的女儿,长得特殊的美丽,却嫁了一个愚蠢平庸的丈夫,就逃离了她的丈夫,去投奔她父亲旧时的宾客。她父亲的宾客平素就了解张耳,于是对美女说:“你一定要嫁个有才能的丈夫,就嫁给张耳吧。”美女听从了他的意见,终于断绝了同她丈夫的关系,改嫁给张耳。张耳这时从困窘中摆脱出来,广泛交游,女家给张耳供给丰厚,张耳因此招致千里以外的宾客。于是在魏国外黄做了县令。他的名声从此更加大起来。陈余,也是魏国大梁人,爱好儒家学说,曾多次游历赵国的苦陉。一位很有钱的公乘氏把女儿嫁给他,也很了解陈余不是一般平庸无为的人。陈余年轻,他就像对待父亲一样侍奉张耳,两人建立了断头不悔的患难情谊。
秦国灭亡大梁时,张耳家住在外黄,汉高祖还是普通平民百姓的时候,曾多次追随张耳交往,在张耳家一住就是几个月。秦国灭亡魏国几年后,已经听说这两个人是魏国的知名人士,就悬赏拘捕,有捉住张耳的人赏给千金,捉住陈余的人赏给五百金。张耳、陈余就改名换姓,一块儿逃到陈地,充当里正卫维持生活,两人相对而处。里中小吏曾因陈余犯了小的过失鞭打他,陈余打算起来反抗,张耳赶快用脚踩他,示意不动接受鞭打,小吏走后,张耳就把陈余带到桑树下,责备他说:“当初和你怎么说的?如今遭到小小的屈辱,就要死在里吏身上吗?”陈余认为他说的对。秦国发出命令文告,悬赏拘捕他两人,他俩也利用里正卫的身份向里中的居民传达上边的命令。
陈涉在蕲州起义,打到陈地,军队已扩充到几万人。张耳、陈余求见陈涉。陈涉和他的亲信们平时多次听说张耳、陈余有才能,只是未曾见过面,这次相见非常高兴。
陈地的豪杰父老就劝说陈涉道:“将军身穿坚固的铠甲,手拿锐利的武器,率领着士兵讨伐暴虐的秦国,重立楚国的政权,使灭亡的国家得以复存,使断绝的子嗣得以延续,这样的功德,应该称王。况且还要督察、率领天下各路的将领,不称王是不行的,希望将军立为楚王。”陈涉就此征求陈余、张耳的看法,他二人回答说:“秦国无道,占领了人家的国家,毁灭了人家的社稷,断绝了人家的后代,掠尽百姓的财物。将军怒目圆睁,放开胆量,不顾万死一生,是为了替天下人除残去暴。如今刚刚打到陈地就称王,在天下人面前显示出自己的私心。希望将军不要称王。赶快率兵向西挺进,派人去拥立六国的后代,作为自己的党羽,给秦国增加敌对势力。给它树敌越多,它的力量就越分散,我们的党羽越多,兵力就越强大,如果这样,就用不着在辽阔的旷野荒原上互相厮杀,也不存在坚守强攻的县城,铲除暴虐的秦国,就可以占据咸阳向诸侯发号施令。各诸侯国在灭亡后又得以复立,施以恩德感召他们,如能这样,那么帝王大业就成功了。如今只在陈地称王,恐怕天下的诸侯就会懈怠不相从了。”陈涉没听从他们的意见,于是自立称王。
陈余再次规劝陈王说:“大王调遣梁、楚的军队向西挺进,当务之急是攻破函谷关,来不及收复黄河以北的地区,我曾遍游赵国,熟悉那里的杰出人物和地理形势,希望派一支军队,向北出其不意地夺取赵国的土地。”于是,陈王任命自己的老朋友,陈地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张耳、陈余担任左右校尉,拨给三千人的军队,向北夺取赵国的土地。
武臣等人从白马津渡过黄河,到各县对当地杰出的人物游说道:“秦国的乱政酷刑残害天下百姓,已经几十年了。北部边境有修筑万里长城的苦役,南边广征兵丁戍守五岭,国内国外动荡不安,百姓疲惫不堪,按人头收缴谷物,用簸箕收敛,用来供给军费开支,财尽力竭,民不聊生。加上严重的苛法酷刑,致使天下的父父子子不得安宁。陈王振臂而起,首先倡导天下,在楚地称王,纵横两千里,没有不响应的,家家义愤填膺,人人斗志旺盛,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县里杀了他们的县令县丞,郡里杀了他们的郡守郡尉。如今已经建立了大楚国,在陈地称王,派吴广、周文率领百万大军向西攻击秦军。在这时不成就封侯大业的,不是人中的豪杰。请诸位互相筹划一番!天下所有的人一致认为苦于秦国的暴政时间太长久了。凭着普天下的力量攻打无道昏君,报父兄的怨仇,而完成割据土地的大业,这是有志之士不可错过的时机啊。”所有的豪杰都认为这话说得很对。于是行军作战、收编队伍,扩充到几万人的军队,武臣自己立号称武信君。攻克赵国十座城池,其余的都据城坚守,没有肯投降的。
于是带兵朝东北方向攻击范阳。范阳人蒯通规劝范阳令说:“我私下听说您将要死了,所以前来表示哀悼慰问。虽然如此,但是还要恭贺您因为有了我蒯通而能获得复生。”范阳令说:“为什么对我哀悼慰问?”蒯通回答说:“秦国的法律非常严酷,您做了十年的范阳县令,杀死多少父老,造成多少孤儿寡母,砍断人家脚的,在人家脸上刺字的,数也数不清。然而慈祥的父辈孝顺的子女没有人敢把刀子插入您肚子里的原因,是害怕秦国的酷法罢了。如今天下大乱。秦国的法令不能施行了,然而,那些慈父孝子就会把利刃插进您肚子而成就他们的名声,这就是我来哀悼慰问您的原因啊。如今,各路诸侯都背叛了秦廷,武信君的人马即将到来,您却要死守范阳,年轻的人都争先要杀死您,投奔武信君。您应该迫不及待地派我去面见武信君,可以转祸为福就在而今了。”
范阳令就派蒯通去见武信君说:“您一定要打了胜仗而后夺取土地,攻破了守敌然后占领城池,我私下认为错了。您果真能听从我的计策,就可以不去攻打而使城邑降服,不通过战斗而夺取土地,只要发出征召文告就让您平定广阔的土地,可以吗?”武信君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蒯通回答说:“如今范阳令应当整顿他的人马用来坚守抵抗,可是他胆小怕死,贪恋财富而爱慕尊贵,所以他本打算走在天下人的前面来投降,又害怕您认为他是秦国任命的官吏,像以前被攻克的十座城池的官吏一样被杀死。可是,如今范阳城里的年轻人也正想杀掉他,自己据守城池来抵抗您。您为什么不把侯印让我带去,委任范阳令,范阳令就会把城池献给您,年轻人也不敢杀他们的县令了。让范阳令坐着彩饰豪华的车子,奔驰在燕国、赵国的郊野。燕国、赵国郊野的人们看见他,都会说这就是范阳令,他是率先投降的啊,马上就得到如此优厚的待遇了,燕、赵的城池就可以不用攻打而投降了。这就是我说的传檄而平定广阔土地的计策。”武信君听从了他的计策,派遣蒯通赐给范阳令侯印。赵国人听到这个消息,不战而降的有三十余座城池。
到达邯郸,张耳、陈余听说周章的部队已经进入关中,到戏水地区又败下阵来;又听说为陈王攻城略地的各路将领,多被谗言所毁,获罪被杀,又怨恨陈王不采纳他们的计谋,不能晋升为将军,而让他们做校尉。于是就规劝武臣说:“陈王在蕲县起兵,到了陈地就自立称王,不一定要拥立六国诸侯的后代。如今,将军用三千人马夺取了几十座城池,独自据有河北广大区域,如不称王,不足以使社会安定下来。况且陈王听信谗言,若是有人回去报告,恐怕难免祸患。还不如拥立其兄弟为王;否则,就拥立赵国的后代。将军不要失掉机会,时机紧迫,不容喘息。”武臣听从了他们的劝告,于是,自立为赵王。任用陈余做大将军,张耳做右丞相,邵骚做左丞相。
派人回报陈王,陈王听了大发雷霆,想要把武臣等人的家族杀尽,而发兵攻打赵王。陈王的国相房君劝阻说:“秦国还没有灭亡而诛杀武臣等人的家族,这等于又树立了一个像秦国一样强大的敌人。不如趁此机会向他祝贺,让他火速带领军队向西挺进,攻打秦国。”陈王认为他说的对,听从了他的计策,把武臣等人的家属迁移到宫里,软禁起来。并封张耳的儿子做了成都君。
陈王派使者向赵王祝贺,让他火速调动军队向西进入关中。张耳、陈余规劝武臣说:“大王在赵地称王,这并不是楚国的本意,只不过是将计就计来祝贺大王。楚王灭掉秦国之后,一定会加兵于赵。希望大王不要向西进军,要向北发兵夺取燕、代,向南进军收缴河内,扩充自己的势力范围。这样,赵国向南依靠大河,向北拥有燕、代,楚王即使战胜秦国,也一定不敢强制赵国。”赵王认为他们讲的对,因而,不向西发兵,而派韩广夺取燕地,李良夺取常山,张黡夺取上党。
韩广的军队到达燕地,燕人趁势拥立韩广做燕王。赵王就和张耳、陈余向北进攻燕国的边界。赵王空闲外出,被燕军抓获。燕国的将领把他囚禁起来,要瓜分赵国一半土地,才归还赵王。赵国派使者前去交涉,燕军就把他们杀死,要求分割土地。张耳、陈余为这件事忧虑重重。有一个干勤杂的士兵对他同宿舍的伙伴说:“我要替张耳、陈余去游说燕军,就能和赵王一同坐着车回来。”同住的伙伴们都讥笑他说:“使臣派去了十几位,去了就立即被杀死,你有什么办法能救出赵王呢?”于是,他跑到燕军的大营。燕军的将领见到他,他却问燕将说:“知道我来干什么?”燕将回答说:“你打算救出赵王:”他又问:“您知道张耳、陈余是什么样的人吗?”燕将说:“是贤明的人。”他继续问:“您知道他们的意图是什么?”燕将回答说:“不过是要救他们的赵王罢了。”赵国的勤杂兵就笑着说:“您还不了解这两个人的打算。武臣、张耳、陈余手执马鞭指挥军队攻克了赵国几十座城池,他们各自也都想面南而称王,难道甘心终身做别人的卿相吗?做臣子和做国君难道可以相提并论吗?只是顾虑到局势初步稳定,还没有敢三分国土各立为王,权且按年龄的大小为序先立武臣为王,用以维系赵国的民心。如今赵地已经稳定平服,这两个人也要瓜分赵地自立称王,只是时机还没成熟罢了。如今,您囚禁了赵王,这两个人表面上是为了救赵王,实际上是想让燕军杀死他,这两个人好瓜分赵国自立为王。以原来一个赵国的力量就能轻而易举地攻下燕国,何况两位贤王相互支持,以杀害赵王的罪名来讨伐,灭亡燕国是很容易的了。”燕国将领认为他说的有道理,就归还赵王,勤杂兵就替赵王驾着车子,一同归来。
李良平定常山以后,回来报告,赵王再派李良夺取太原。李良的部队到了石邑,秦国的军队已经严密地封锁了井陉,不能向前挺进。秦国的将领慌称二世皇帝派人送给李良一封信,没有封口,信中说:“李良曾经侍奉我得到显贵宠幸。李良如果能弃赵反正归秦,就饶恕李良的罪过。使李良显贵。”李良接到这封信,很怀疑。于是兵回邯郸,请求增加兵力。还没回到邯郸,路上遇到赵王的姐姐外出赴宴而归,跟着一百多随从的人马。李良远远望见如此气魄,认为是赵王,便伏在地上通报姓名,赵王姐姐喝醉了,也不知他是将军,只是让随从的士兵答谢李良。李良一向显贵,从地上站起来,当着随从官员的面,感到很羞愧。随行官中有一个人说:“天下人都背叛暴秦,有本领的人便先立为王,况且赵王的地位一向在将军之下,而今,一个女儿家竟不为将军下车行礼,请让我追上去杀了她。”李良已经收到秦王的书信,本来就想反赵,尚未决断,又遇上这件事,因而发怒,派人追赶赵王的姐姐,杀死在道中,于是就率领着他的军队袭击邯郸。邯郸方面不了解内变,武臣、邵骚竟被杀死。赵人很多是张耳、陈余的耳目,因此能够逃脱。收拾武臣的残破军队,得到五万人。有的宾客劝告张耳说:“你们俩都是外乡人,客居在此,要想让赵国人归附,很困难;只有拥立六国时赵王的后代,以正义扶持,可以成就功业。”于是寻访到赵歇,拥立为赵王,让他住在信都。李良进兵攻击陈余,陈余反而打败了李良,李良只好逃回去,投奔秦将章邯。
章邯领兵到邯郸,把城里的百姓都迁到河内,摧毁了城郭,荡平了所有的建筑物。张耳和赵王歇逃入钜鹿城,被秦将王离团团围住。陈余在北边收集常山的残余部队几万人,驻扎在钜鹿城以北。章邯的军队驻扎在钜鹿城以南的棘原。修筑甬道与黄河接连,给王离运送军粮。王离兵多粮足,急攻钜鹿。钜鹿城内粮食已尽,兵力很弱,张耳多次派人召陈余前来救援,陈余考虑到自己的兵力不足,敌不过秦军,不敢前往。相持了几个月,不见救兵,张耳大怒,怨恨陈余,派张黡、陈泽前去责备陈余说:“当初我和您结为生死之交,如今赵王和我将要死于早晚之间,而您拥兵数万,不肯相救,那同生共死的交情在哪儿呢?假如您要信守诺言,为什么不和秦军决一死战?何况还有十分之一二获胜的希望。”陈余说:“我估计即使向前进军,最终不光救不成赵,还要白白地全军覆没。况且我不去同归于尽,还要为赵王、张先生向秦国报仇。如今一定要去同归于尽,如同把肉送给饥饿的猛虎,有什么好处呢?”张黡、陈泽说“事已迫在眉睫,需要以同归于尽来确立诚信,哪里还顾得上以后的事呢!”陈余说:“我死没什么顾惜的,只是死而无益,但是我一定按照二位的话去做。”就派了五千人马让张黡、陈泽带领着试攻秦军,到了前线便全军覆没了。
正当这时,燕、齐、楚听说赵国危急,都来救援。张敖也向北收聚代地的兵力一万多人赶来,都在陈余旁边安营扎寨,却不敢攻击秦军。项羽的军队多次截断了章邯的甬道,王离的军粮缺乏,项羽率领全部军队渡过黄河,于是打败了章邯。章邯带兵溃退,各国诸侯的军队才敢攻击围困钜鹿的秦国军队,于是俘虏了王离。秦将涉间自杀身亡。最终保全钜鹿的,是楚国出的力啊。
这时赵王歇、张耳才得以出钜鹿城,感谢各国诸侯。张耳和陈余相见,因责备陈余不肯救赵以及追问张黡、陈泽的下落,陈余恼怒地说:“张黡、陈泽以同归于尽责备我,我派他们带领五千人马先尝试着攻打秦军,结果全军覆没,没有一人幸免。”张耳不信,认为把他们杀了,多次追问陈余。陈余大怒,说:“没有料到您对我的怨恨是如此的深啊!难道您以为我舍不得放弃这将军的职位吗?”就解下印信,推给张耳。张耳也感到惊愕不肯接受。陈余站起身来上厕所了。有的宾客规劝张耳:“我听说‘天上的赐予不去接受,反而会遭到祸殃’。如今,陈将军把印信交给您,您不接受,违背天意不吉祥。赶快接收它!”张耳就佩带了陈余的大印,接收了他的部下。陈余回来,也怨恨张耳不辞让就收缴了大印,于是疾步走出去。张耳就收编了他的军队。陈余独自和他部下亲信几百人到黄河边的湖泽中打鱼捕猎去了。从此,陈余、张耳就在感情上产生了裂痕。
赵王歇又回到信都居住,张耳跟随着项羽和其他诸侯进入关中。汉元年(前206)二月,项羽封诸侯为王,张耳向来交游很广,很多人替他说好话,项羽平常也听说张耳有才能,于是分割赵国的土地封张耳做常山王,设立信都,并把信都改名为襄国。
陈余旧有的宾客中很多人规劝项羽说:“陈余、张耳同样对赵国有功。”可是项羽因为他不随从入关,又听说他在南皮,就把南皮周围的三个县封给他,把赵王歇迁都代县,改封为代王。
张耳到他的封国去,陈余更加恼怒,说:“张耳和我功劳相等,张耳封王,只有我封侯,这是项羽不公平。”待到齐王田荣背叛楚国,陈余便派夏说去游说田荣道:“项羽做为天下的主宰,却不公平,把好地方都分封给将军们去称王,把原来称王的都迁到坏地方,如今,把赵王迁居代县!希望大王借给我军队,以南皮作为您遮挡防卫的屏障。”田荣打算在赵国树立党羽用以反对楚国,就派遣了军队听从陈余的指挥。因此,陈余调动了所属三个县的全部军队袭击常山王张耳。张耳败逃,想到各诸侯之中没有可以投奔的,说:“汉王虽然和我有老交情,可是项羽的势力强大,又是他分封的我,我想投奔楚国。”甘公说:“汉王入关,五星会聚于井宿天区。井宿天区是秦国的分星。先到的,一定功成霸业。即使现在楚国强大,今后一定归属于汉。”所以,张耳决定奔汉。汉王也回师平定了三秦,正在废丘围攻章邯的军队。张耳晋见汉王,汉王以优厚的礼遇接待了他。
陈余打败张耳以后,全部收复了赵国的土地,把赵王从代县接回来,又做了赵国的国君,赵王对陈余感恩戴德,分封陈余为代王。陈余因为赵王软弱,国内局势刚刚稳定,不到封国去,留下来辅佐赵王,而派夏说以国相的身份驻守代国。
汉二年(前205),汉王向东进击楚国,派使者通知赵国,要和赵国共同伐楚。陈余说:“只要汉王杀掉张耳,赵国就从命。”于是汉王找到一个和张耳长得相像的人斩首,派人拿着人头送给陈余。陈余才发兵助汉。汉王在彭城以西打了败仗,陈余又觉察到张耳没死,就背叛了汉王。
汉三年,韩信平定魏地不久,就派张耳和韩信打破了赵国的井陉,在泜水河畔杀死了陈余,在襄国追杀了赵王歇。汉封张耳为赵王。汉五年,张耳逝世,谥号叫景王。张耳的儿子张敖接续他父亲做了赵王,汉高祖的大女儿鲁元公主嫁给赵王敖做王后。
汉七年(前200),高祖从平城经过赵国,赵王脱去外衣,戴上袖套,从早到晚亲自侍奉饮食,态度很谦卑,颇有子婿的礼节。高祖却席地而坐,像簸箕一样,伸开两支脚责骂,对他非常傲慢。赵国国相贯高、赵午等人都已六十多岁了,原是张耳的宾客,他们的性格生平豪爽、易于冲动,就愤怒地说:“我们的国王是懦弱的国王阿!”就规劝赵王说:“当初天下豪杰并起,有才能的先立为王。如今您侍奉高祖那么恭敬,而高祖对您却粗暴无礼,请让我们替您杀掉他!”张敖听了,便把手指咬出血来,说:“你们怎么说出这样的错话!况且先父亡了国,是依赖高祖才能够复国,恩德泽及子孙,所有一丝一毫都是高祖出的力啊,希望你们不要再开口。”贯高、赵午等十多人都相互议论说:“都是我们的不对。我们的王有仁厚长者的风范,不肯背负恩德。况且我们的原则是不受悔辱,如今怨恨高祖悔辱我王,所以要杀掉他,为什么要玷污了我们的王呢?假使事情成功了,功劳归王所有,失败了,我们自己承担罪责!”
汉八年,皇上从东垣回来,路过赵国,贯高等人在柏人县馆舍的夹壁墙中隐藏武士,想要拦截杀死他,放到隐蔽的地方。皇上经过那里想要留宿,心有所动,就问道:“这个县的名称叫什么?”回答说:“柏人。”“柏人,是被别人迫害啊!”没有留宿就离开了。
汉九年,贯高的仇人知道他的计谋,就向皇上秘密报告贯高谋反。于是把赵王、贯高等人同时逮捕,十多人都要争相刎颈自杀,只有贯高愤怒地骂道:“谁让你们自杀?如今这事,大王确实没有参予,却要一块逮捕;你们都死了,谁替大王辩白没有反叛的意思呢!”于是被囚禁在栅槛密布而又坚固的囚车里和赵王一起押送到长安。审判张敖的罪行。皇上向赵国发布文告说群臣和宾客有追随赵王的全部灭族。贯高和宾客孟舒等十多人,都自己剃掉头发,用铁圈锁住脖子,装作赵王的家奴跟着赵王来京。贯高一到,出庭受审,说:“只有我们这些人参予了,赵王确实不知。”官吏审讯,严刑鞭打几千下,用烧红的铁条去刺,身上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但始终再没说话。吕后几次说张敖因为鲁元公主的缘故,不会有这种事,皇上愤怒地说:“若是让张敖占据了天下,难道还会考虑你的女儿吗!”不听吕后的劝告。廷尉把审理贯高的情形和供词报告皇上,皇上说:“真是壮士啊!谁了解他,通过私情问问他。”中大夫泄公说:“我和他是同乡,一向了解他。他本来就是为赵国树名立义、不肯背弃承诺的人。”皇上派泄公拿着符节到舆床前问他。贯高仰起头看看说:“是泄公吗?”泄公慰问、寒喧,像平常一样和他交谈,问张敖到底有没有参予这个计谋。贯高说:“人的感情,有谁不爱他的父亲妻子呢?如今我三族都因为这件事已被判处死罪,难道会用我亲人的性命去换赵王吗!但是赵王确实没反,只有我们这些人参予了。”他详细地说出了所以要谋杀皇上的本意,和赵王不知内情的情状。于是泄公进宫,把了解的情况详细地作了报告,皇上便赦免了赵王。
皇上赞赏贯高是讲信义的人,就派泄公把赦免赵王的事告诉他,说:“赵王已从囚禁中释放出来。”因此也赦免贯高。贯高喜悦地说:“我们赵王确实被释放了吗?”泄公说:“是。”泄公又说:“皇上称赞您,所以赦免了您。”贯高说:“我被打得体无完肤而不死的原因,是为了辩白张敖王确实没有谋反,如今张王已被释放,我的责任已得到补救,死了也不遗憾啦。况且为人臣子有了篡杀的名声,还有什么脸面再侍奉皇上呢!纵然是皇上不杀我,我的内心不惭愧吗?”于是仰起头来卡断咽喉而死。就在这时,他已经在天下闻名了。
张敖被释放不久,以娶鲁元公主的缘故,被封为宣平侯。于是,皇上称赞张敖的宾客,凡是以钳奴身份跟随张王入关的,没有不做到诸侯、卿相、郡守的。一直到孝惠、高后、文帝、孝景时,张王宾客的子孙们都做到二千石俸禄的高官。张敖,在高后六年(前182)逝世。张敖的儿子张偃被封为鲁元王。又因张偃的母亲是吕后女儿的缘故,吕后封他做鲁元王。元王弱,兄弟小,就分封张敖其他姬妾生的两个儿子:张寿为乐昌侯,张侈为信都侯。高后逝世后,吕氏族人为非作歹,不走正道,被大臣们诛杀了,而且废掉了鲁元王以及乐昌侯、信都侯。孝文帝即位后,又分封原来鲁元王张偃为南宫侯,延续张氏的后代。
太史公说:张耳、陈余在社会传说中都是贤能的人;他们的宾客奴仆,没有不是天下的英雄豪杰,在所居国,没有不取得卿相地位的。然而,当初张耳、陈余贫贱不得志时,彼此信任,誓同生死,难道不是义无反顾的吗?等他们有了地盘,争权夺利的时候,最终还是相互残杀,恨不是把对方消灭。为什么以前是那样真诚地相互倾慕、信任,而后来又相互背叛,彼此的态度是那样的乖张、暴戾呢?难道不是为了权势、利害相互交往吗?虽然他们的名誉高、宾客多,而他们的作为恐怕和吴太伯、延陵季子相比,就大相径庭了。
【原文及注释】
张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张耳尝亡命游外黄<1>。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2>,去抵父客<3>。父客素知张耳,乃谓女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女听,乃卒为请决<4>,嫁之张耳。张耳是时脱身游,女家厚奉给张耳,张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为外黄令<5>。名由此益贤。陈余者,亦大梁人也,好儒术<6>,数游赵苦陉。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7>,亦知陈余非庸人也。余年少,父事张耳,两人相与为刎颈交<8>。
<1>亡命:因逃亡在外,消除本地名籍。亡,无。命,名。 <2>亡其夫:逃离她的丈夫。一说“其夫亡”。 <3>抵:投奔,投靠。父客:父亲旧时宾客。 <4>请决:要求离婚。 <5>宦:做官。 <6>儒术:儒家学说。 <7>妻:以女嫁人。 <8>刎颈交:誓同生死,患难与共,断头无悔的深厚交情。
秦之灭大梁也,张耳家外黄。高祖为布衣时<1>,尝数从张耳游,客数月。秦灭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2>,陈余五百金。张耳、陈余乃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两人相对。里吏尝有过笞陈余<3>,陈余欲起,张耳蹑之<4>,使受笞。吏去,张耳乃引陈余之桑下而数之曰<5>:“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陈余然之。秦诏书购求两人<6>,两人亦反用门者以令里中。
<1>布衣:指平民百姓。古代平民穿麻布衣服,故以“布衣”代指平民。 <2>购求:悬赏缉捕。 <3>笞:用竹板或荆条抽打。 <4>蹑之:指踩他的脚以示意。蹑:踩,踏。 <5>数:列条数落、批评。 <6>诏书:皇帝的命令文告。
陈涉起蕲,至入陈,兵数万。张耳、陈余上谒陈涉。涉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陈余贤,未尝见,见即大喜。
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涉曰:“将军身被坚执锐<1>,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稷<2>,存亡断绝<3>,功德宜为王。且夫监临天下诸将<4>,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陈涉问此两人,两人对曰:“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5>,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6>,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7>,自为树党<8>,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9>。”陈涉不听,遂立为王。
<1>被:同“披”穿或披在身上。坚:坚固的铠甲。锐:锐利的兵器。 <2>社稷:指国家。社:土神。稷:谷神。以古代帝王都祭祀社稷,后来就把社稷作为国家政权的代称。 <3>存亡断绝:使灭亡的国家复存,并使断绝的子嗣得续。 <4>监临:监督察看。 <5>罢(pí,皮):使……疲困,劳乏。 <6>瞋目:睁大眼睛怒视。张胆:放开胆量。 <7>六国:指当时的齐、楚、燕、韩、卫、赵。后:后代。 <8>树党:结为朋党。 <9>解:瓦解、懈怠。
陈余乃复说陈王曰:“大王举梁、楚而西,务在入关,未及收河北也。臣尝游赵,知其豪桀及地形<1>,愿请奇兵北略赵地<2>。”于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以张耳、陈余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略赵地。
武臣等从白马渡河,至诸县,说其豪桀曰:“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3>,数十年矣。北有长城之役<4>,南有五岭之戍<5>,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6>,以供军费,财匮力尽<7>,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雠<8>,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今已张大楚<9>,王陈,使吴广、周文将卒百万西击秦。于此时而不成封候之业者,非人豪也。诸君试相与计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此士之一时也。”豪桀皆然其言。乃行收兵,得数万人,号武臣为武信君。下赵十城<10>,余皆城守,莫肯下。
<1>桀:优秀、杰出。 <2>略:夺取,攻占。 <3>残贼天下:残害天下百姓。贼,害。 <4>长城之役: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大将蒙恬率军三十万人(一说五十万,又一说二十万),北筑长城。西起临洮(今甘肃省岷县),东至辽东(今辽宁省辽阳市),绵延万余里,徭役不息,民力消耗殆尽。 <5>五岭之戍:始皇曾派兵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是为五岭之戍。一说五岭为:大庾、始安、临贺、桂阳、揭阳。 <6>头会箕敛:按人头向官府交纳粮食,用簸箕收敛。言赋税之重。 <7>匮:缺乏,不足。 <8>雠:仇敌,仇人。 <9>张大楚:陈胜建立的农民政权,国号为“张楚”,这里指扩大楚国的势力。张:扩大,伸展。 <10>下:攻占,降服。
乃引兵东北击范阳。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窃闻公之将死<1>,故吊。虽然,贺公得通而生。”范阳令曰:“何以吊之?”对曰:“秦法重,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2>,不可胜数<3>。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4>,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然则慈父孝子且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今诸候畔秦矣<5>,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坚守范阳,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见武信君,可转祸为福,在今矣。”
<1>窃:私下。 <2>黥:古代一种肉刑。用刀在额颊等处刻字,再涂以墨。也叫墨刑。 <3>胜:尽。 <4>倳(zì,自):剌入,插入。 <5>畔:通“叛”。背叛,反叛。
范阳令乃使蒯通见武信君曰:“足下必将战胜然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窃以为过矣。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1>,可乎?”武信君曰:“何谓也?”蒯通曰:“今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死,贪而重富贵,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为秦所置吏,诛杀如前十城也。然今范阳少年亦方杀其令。自以城距君<2>。君何不赍臣侯印<3>,拜范阳令,范阳令则以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杀其令。令范阳令乘朱轮华毂<4>,使驱驰燕、赵郊。燕、赵郊见之,皆曰此范阳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赵城可毋战而降也。此臣之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武信君从其计,因使蒯通赐范阳令侯印。赵地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余城。
<1>檄:古代用于征召、晓喻或声讨的文书。 <2>距:通“拒”。抗拒,抵御。 <3>赍(jī,机):携带。 <4>朱轮华毂:彩饰的车子。朱轮:红漆车轮。华毂:采绘车毂。毂:车轮中心的圆木。
至邯郸,张耳、陈余闻周章军入关,至戏却<1>;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2>,多以谗毁得罪诛,怨陈王不用其筴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3>。乃说武臣曰:“陈王起蕲,至陈而王,非必立六国后。将军今以三千人下赵数十城,独介居河北<4>,不王无以填之<5>。且陈王听谗,还报,恐不脱于祸。又不如立其兄弟;不<6>,即立赵后。将军毋失时,时间不容息<7>。”武臣乃听之,遂立为赵王。以陈余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
<1>却:退却。 <2>徇地:带兵巡行占领土地。 <3>筴:计谋。 <4>介居:独处,独居。介:间隔,隔开。 <5>填:通“镇”。安定。 <6>不:相当于“否”。 <7>时间(jiàn,建)不容息:时间紧迫,不容稍许停留,犹豫。间:间隔。息:呼吸。
使人报陈王,陈王大怒,欲尽族武臣等家<1>,而发兵击赵。陈王相国房君谏曰:“秦未亡而诛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2>。不如因而贺之,使急引兵西击秦。”陈王然之,从其计,徙系武臣等家宫中<3>,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
<1>族:灭族。 <2>又生一秦:又树立一个像秦国一样强大的敌人。 <3>徙系:迁移囚禁。
陈王使使者贺赵,令趣发兵西入关<1>。张耳、陈余说武臣曰:“王王赵,非楚意,特以计贺王<2>。楚已灭秦,必加兵于赵。愿王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内以自广。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必不敢制赵。”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使韩广略燕,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
韩广至燕,燕人因立广为燕王。赵王乃与张耳、陈余北略地燕界。赵王间出<3>,为燕军所得,燕将囚之,欲与分赵地半,乃归王。使者往,燕辄杀之以求地。张耳、陈余患之。有厮养卒谢其舍中曰<4>:“吾为公说燕,与赵王载归。”舍中皆笑曰:“使者往十余辈,辄死,若何以能得王?”乃走燕壁<5>。燕将见之,问燕将曰:“知臣何欲?”燕将曰:“若欲得赵王耳。”曰:“君知张耳、陈余何如人也?”燕将曰:“贤人也。”曰:“知其志何欲?”曰:“欲得其王耳。”赵养卒乃笑曰:“君未知此两人所欲也。夫武臣、张耳、陈余杖马箠下赵数十城<6>,此亦各欲南面而王,岂欲为卿相终己邪?夫臣与主岂可同日而道哉,顾其势初定,未敢参分而王<7>,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以持赵心。今赵地已服,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时未可耳。今君乃囚赵王。此两人名为求赵王,实欲燕杀之,此两人分赵自立。夫以一赵尚易燕,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8>,而责杀王之罪,灭燕易矣。”燕将以为然,乃归赵王,养卒为御而归。
<1>趣:通“促”。急促,赶快。 <2>计:策略。 <3>间出:空暇外出。 <4>厮养卒:干杂活的兵。 <5>壁:营垒。指军营。 <6>杖马箠:拿着马鞭子。杖:持,拿着。箠:鞭子。 <7>参:三。 <8>左提右挈:相互扶持,协助。
李良已定常山,还报,赵王复使良略太原。至石邑,秦兵塞井陉,未能前。秦将诈称二世使人遗李良书<1>,不封,曰:“良尝事我得显幸。良诚能反赵为秦,赦良罪,贵良。”良得书,疑不信。乃还之邯郸,益请兵。未至,道逢赵王姊出饮,从百余骑。李良望见,以为王,伏谒道旁<2>。王姊醉,不知其将,使骑谢李良。李良素贵,起,惭其从官。从官有一人曰:“天下畔秦,能者先立。且赵王素出将军下,今女儿乃不为将军下车,请追杀之。”李良已得秦书,固欲反赵,未决,因此怒,遣人追杀王姊道中,乃遂将其兵袭邯郸。邯郸不知,竟杀武臣、邵骚。赵人多为张耳、陈余耳目者,以故得脱出。收其兵,得数万人。客有说张耳曰:“两君羁旅<3>,而欲附赵,难;独立赵后<4>,扶以义,可就功。”乃求得赵歇,立为赵王,居信都。李良进兵击陈余,陈余败李良,李良走归章邯。
<1>遗:给予,赠送。 <2>伏谒:拜见尊者,伏地而通姓名。 <3>羁旅:寄居作客。 <4>独:唯,只能。
章邯引兵至邯郸,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1>。张耳与赵王歇走入钜鹿城,王离围之。陈余北收常山兵,得数万人,军钜鹿北<2>。章邯军钜鹿南棘原,筑甬道属河<3>,饷王离<4>。王离兵食多,急攻钜鹿。钜鹿城中食尽兵少,张耳数使人召前陈余,陈余自度兵少,不敌秦,不敢前。数月,张耳大怒,怨陈余,使张黡、陈泽往让陈余曰<5>:“始吾与公为刎颈交,今王与耳旦暮且死,而公拥兵数万,不肯相救,安在其相为死!苟必信,胡不赴秦军俱死?且有十一二相全<6>。”陈余曰:“吾度前终不能救赵,徒尽亡军。且余所以不俱死,欲为赵王、张君报秦。今必俱死,如以肉委饿虎,何益?”张黡、陈泽曰:“事已急,要以俱死立信<7>,安知后虑!”陈余曰:“吾死顾以为无益<8>。必如公言。”乃使五千人令张黡、陈泽先尝秦军<9>,至皆没。
<1>夷:荡平,摧毁。 <2>军:驻扎、驻军。 <3>甬道:通道,战壕。属:连接。 <4>饷:运输军粮。 <5>让:责备,责怪。 <6>十一二相全:十分之一二的获胜希望。 <7>要:需要。 <8>顾:顾惜,顾念。 <9>尝:尝试,试探。
当是时,燕、齐、楚闻赵急,皆来救。张敖亦北收代兵,得万余人,来,皆壁余旁<1>,未敢击秦。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项羽悉引兵渡河,遂破章邯。章邯引兵解<2>,诸候军乃敢击围钜鹿秦军,遂虏王离。涉间自杀。卒存钜鹿者<3>,楚力也。
<1>壁:营垒。这里是驻扎、安营扎寨的意思。 <2>解:溃退。 <3>存:保全。
于是赵王歇、张耳乃得出钜鹿,谢诸侯。张耳与陈余相见,责让陈余以不肯救赵,及问张黡、陈泽所在。陈余怒曰:“张黡、陈泽以必死责臣,臣使将五千人先尝秦军,皆没不出。”张耳不信,以为杀之,数问陈余。陈余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1>!岂以臣为重去将哉?”乃脱解印绶<2>,推予张耳。张耳亦愕不受。陈余起如厕。客有说张耳曰:“臣闻‘天与不取,反受其咎<3>’。今陈将军与君印,君不受,反天不祥。急取之!”张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4>。而陈余还,亦望张耳不让,遂趋出<5>。张耳遂收其兵。陈余独与麾下所善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由此陈余、张耳遂有郤<6>。
<1>望:怨恨,责备。 <2>印绶:印信,权力凭证。绶:系印纽带。 <3>以上二句,语见《国语·越语》,当是俗语。意思是上天赐予的不去接受,反而会遭到祸殃。咎:灾祸。 <4>麾下:将帅的大旗之下,即部下。麾:古代用以指挥作战的旗帜。 <5>趋:疾走,快步而行。 <6>郤:缝隙。比喻感情上的裂痕。
赵王歇复居信都。张耳从项羽诸侯入关。汉元年二月,项羽立诸侯王,张耳雅游<1>,人多为之言,项羽亦素数闻张耳贤,乃分赵立张耳为常山王,治信都。信都更名襄国。
陈余客多说项羽曰:“陈余、张耳一体有功于赵。”项羽以陈余不从入关,闻其在南皮,即以南皮旁三县以封之<2>,而徙赵王歇王代。
<1>雅游:久习于交游。雅,一向,素来。 <2>《史记会注考证》引钱泰吉曰:“‘县’下‘以’字衍。《汉书》无。”
张耳之国,陈余愈益怒,曰:“张耳与余功等也,今张耳王,余独侯,此项羽不平。”及齐王田荣畔楚,陈余乃使夏说说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尽王诸将善地,徙故王王恶地,今赵王乃居代!愿王假臣兵<1>,请以南皮为扞蔽<2>。”田荣欲树党于赵以反楚,乃遣兵从陈余。陈余因悉三县兵袭常山王张耳。张耳败走,念诸侯无可归者,曰:“汉王与我有旧故<3>,而项羽又强,立我,我欲之楚。”甘公曰:“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4>。东井者,秦公也<5>。先至必霸。楚虽强,后必属汉。”故耳走汉。汉王亦还定三秦<6>,方围章邯废丘。张耳谒汉王,汉王厚遇之。
<1>假:借。 <2>扞蔽:遮挡护卫的屏障。扞:护卫,遮挡。 <3>归故:老交情。 <4>五星聚:也叫五星连珠。指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同时见于一方,附会为吉祥征兆。 <5>以上二句的意思是,井宿的分野是秦国。古人认为地上区域的划分和天上一定的区域相对应。天区的变化预兆地上区域的吉凶。天上为分星,地上叫分野。 <6>还定三秦:回师平定三秦。三秦:原秦地,后分为雍王、塞王、翟王所治。
陈余已败张耳,皆复收赵地,迎赵王于代,复为赵王。赵王德陈余<1>,立以为代王。陈余为赵王弱,国初定,不之国,留傅王<2>,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
<1>德:感念恩德。 <2>傅:辅佐。
汉二年,东击楚,使使告赵,欲与俱。陈余曰:“汉杀张耳乃从。”于是汉王求人类张耳者斩之,持其头遗陈余。陈余乃遣兵助汉。汉之败于彭城西,陈余亦复觉张耳不死,即背汉。
汉三年,韩信已定魏地,遣张耳与韩信击破赵井陉,斩陈余泜水上,追杀赵王歇襄国。汉立张耳为赵王。汉五年,张耳薨,谥为景王<1>。子敖嗣立为赵王。高祖长女鲁元公主为赵王敖后。
<1>谥:古代帝王、大臣等有地位的人,死后加的带有褒贬意义的封号。
汉七年,高祖从平城过赵,赵王朝夕袒蔽<1>,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高祖箕踞詈<2>,甚慢易之<3>。赵相贯高、赵午等年六十余,故张耳客也。生平为气<4>,乃怒曰:“吾王孱王也<5>!”说王曰:“夫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甚恭<6>,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张敖啮其指出血<7>,曰:“君何言之误!且先人亡国<8>,赖高祖得复国,德流子孙,秋毫皆高祖力也<9>。愿君无复出口。”贯高、赵午等十余人皆相谓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长者,不倍德<10>。且吾等义不辱,今怨高祖辱我主,故欲杀之,何乃污王为乎<11>?令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12>。”
<1>袒:解去外衣露出短襦。以示恭敬。蔽:带上套袖。:革制的袖套,用以束衣袖、射箭或操作。 <2>箕踞:席地而座,伸开两足,状如簸箕。这是傲慢不敬的坐式。詈(lì,力):骂,责骂。 <3>慢易:轻慢不恭。 <4>为气:性格豪爽,易于冲动。 <5>孱(chán,禅):软弱。 <6>今王事高祖甚恭:事出汉七年,而在直接引语中称高祖,殊失当。盖高祖为刘邦死后的庙号,当比谥号更晚。这种情况下文尚有多处。《汉书》同传中称之为“皇帝”或“帝”是对的。 <7>啮(niè,聂):咬。 <8>先人:对死去的长辈的称呼。 <9>秋毫:鸟兽入秋新长出来的细微之毛。以喻微细。 <10>倍:通“背”,违背。 <11>污:玷污,连累。 <12>坐:入罪,定罪。这里指担当所犯的罪责。
汉八年,上从东垣还<1>,过赵,贯高等乃壁人柏人<2>,要之置厕<3>。上过欲宿,心动,问曰:“县名为何?”曰:“柏人。”“柏人者,迫于人也!”不宿而去。
<1>上:皇帝。 <2>壁人:把人藏于夹壁墙中。 <3>要之置厕:栏截杀死放置在隐蔽处。要:半途拦截。厕:通“侧”,旁边。引申为隐蔽处。
汉九年,贯高怨家知其谋,乃上变告之<1>。于是上皆并逮捕赵王、贯高等。十余人皆争自刭<2>,贯高独怒骂曰:“谁令公为之?今王实无谋,而并捕王;公等皆死,谁白王不反者<3>!”乃车胶致<4>,与王诣长安<5>。治张敖之罪。上乃诏赵群臣宾客有敢从王皆族。贯高与客孟舒等十余人<6>,皆自髡钳<7>,为王家奴,从来。贯高至,对狱<8>,曰:“独吾属为之<9>,王实不知。”吏治榜笞数千<10>,剌剟<11>,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吕后数言张王以鲁元公主故,不宜有此。上怒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12>!”不听。廷尉以贯高事辞闻,上曰:“壮士!谁知者,以私问之。”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13>,素知之。此故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14>。”上使泄公持节问之箯舆前<15>。仰视曰:“泄公邪?”泄公劳苦如生平欢,与语,问张王果有计谋不<16>。高曰:“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论死<17>,岂以王易吾亲哉!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18>。于是泄公入,具以报,上乃赦赵王。
<1>上变告之:向皇帝秘密报告贯高谋反。 <2>刭:用刀割脖子。 <3>白:辩白,洗刷。 <4>车:带有笼子的囚车。胶致:囚笼栅槛密切牢固。致,密。 <5>诣:前往;到……去。 <6>贯高与:《史记会注考证》引中井积德说,此三字疑为衍文。 <7>髡(kūn,昆)钳:一种剃去头发而用铁圈束颈的刑罚。 <8>对狱:回答审问。 <9>属:等人,等辈。 <10>榜笞:捶击,鞭打。 <11>剌剟(duō,多)剌。 <12>而:你。 <13>邑子:同乡人。 <14>不侵:不受侵辱。然诺:答应,允诺。 <15>节:符节,凭证。箯舆:竹编的舆床,类现在竹床。 <16>不:相当于“否”。 <17>三族:说法不一。一说父昆弟,已昆弟,子昆弟;一说父、子、孙。此处从父母,兄弟、妻子。论:依法判处。以:通“已”,已经。 <18>本指:原意。指,通“旨”。状:情况。
上贤贯高为人能立然诺,使泄公具告之,曰:“张王已出。”因赦贯高。贯高喜曰:“吾王审出乎<1>?”泄公曰:“然。”泄公曰:“上多足下<2>,故赦足下。”贯高曰:“所以不死一身无余者,白张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责已塞<3>,死不恨矣。且人臣有篡杀之名,何面目复事上哉!纵上不杀我,我不愧于心乎?”乃仰绝肮<4>,遂死。当此之时,名闻天下。
张敖已出,以尚鲁元公主故<5>,封为宣平侯。于是上贤张王诸客,以钳奴从张王入关<6>,无不为诸侯相、郡守者。及孝惠、高后、文帝、孝景时,张王客子孙皆得为二千石。
<1>审:确实。 <2>多:推重,赞美。 <3>塞:得到补救。引申为尽到责任。 <4>绝:断。肮:喉咙。 <5>尚:高攀婚姻。这里特指娶公主为妻。 <6>钳奴:遭受剃发,用铁圈束颈的人。
张敖,高后六年薨。子偃为鲁元王。以母吕后女故,吕后封为鲁元王。元王弱,兄弟少,乃封张敖他姬子二人:寿为乐昌侯,侈为信都侯。高后崩,诸吕无道<1>,大臣诛之,而废鲁元王及乐昌侯、信都侯。孝文帝即位,复封故鲁元王偃为南宫侯,续张氏。
<1>诸吕:指吕后的侄儿吕产、吕禄等人。
太史公曰:张耳、陈余,世传所称贤者;其宾客厮役<1>,莫非天下俊桀,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然张耳、陈余始居约时<2>,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3>。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乡者慕用之诚<4>,后相倍之戾也<5>!岂非以势利交哉?名誉虽高,宾客虽盛,所由殆与太伯、延陵季子异矣<6>。
<1>厮役:为人驱使的奴仆。指干勤杂活计的奴仆。 <2>始居约时:当初贫贱不得意时。约:紧缩节俭。引申为贫贱。 <3>顾问:顾虑,顾及。 <4>乡(鄉):同“向(嚮)”。从前,过去。 <5>戾:乖张,暴戾。 <6>殆:大概,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