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范君石
【说明】
这是专记滑(gǔ,古)稽人物的类传。滑稽是言辞流利,正言若反,思维敏捷,没有阻难之意。后世用作诙谐幽默之意。《太史公自序》曰:“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传》”。此篇的主旨是颂扬淳于髡、优孟、优旃一类滑稽人物“不流世俗,不争势利”的可贵精神,及其“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的非凡讽谏才能。他们出身虽然微贱,但却机智聪敏,能言多辩,善于缘理设喻,察情取譬,借事托讽,因而其言其行起到了与“六艺于治一也”的重要作用。
全传貌似写极鄙极亵之事,而开首却从六艺入笔,可谓开宗明义。以下相继写“齐髡以一言而罢长夜之饮,优孟以一言而恤故吏之家,优旃以一言而禁暴主之欲”,均紧扣全文主旨,多用赋笔,布局精巧,句法奇秀,妙趣横生,读来令人击节。李景星评论本篇:“赞语若雅若俗,若正若反,若有理,若无理,若有情,若无情,数句之中,极嘻笑怒骂之致,真是神品。”(《史记评议》卷四)可谓深得该传之精髓。
至于褚少孙先生增补进去的文字,历来方家学者褒贬不一,大多以为较之太史公,显得“蔓弱”。不过,也应指出,篇中西门豹治邺一段,叙来有条不紊,栩栩如生,历历如画,它在众多读者心目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孔子说:“六经对于治理国家来讲,作用是相同的。《礼》是用来规范人的生活方式的,《乐》是用来促进人们和谐团结的,《书》是用来记述往古事迹和典章制度的,《诗》是用来抒情达意的,《易》是用来窥探天地万物的神奇变化的,《春秋》是用来通晓微言大义、衡量是非曲直的。”太史公说:“世上的道理广阔无垠,难道不伟大么!言谈话语果能稍稍切中事理,也是能排解不少纷扰的。”
淳于髡是齐国的一个入赘女婿。身高不足七尺,为人滑稽,能言善辩,屡次出使诸侯之国,从未受过屈辱。齐威王在位时,喜好说隐语,又好彻夜宴饮,逸乐无度,陶醉于饮酒之中,不管政事,把政事委托给卿大夫。文武百官荒淫放纵,各国都来侵犯,国家危亡,就在旦夕之间。齐王身边近臣都不敢进谏。淳于髡用隐语来规劝讽谏齐威王,说:“都城中有只大鸟,落在了大王的庭院里,三年不飞又不叫,大王知道这只鸟是怎么一回事吗?”齐威王说:“这只鸟不飞则已,一飞就直冲云霄;不叫则已,一叫就使人惊异。”于是就诏令全国七十二个县的长官全来入朝奏事,奖赏一人,诛杀一人;又发兵御敌,诸侯十分惊恐,都把侵占的土地归还齐国。齐国的声威竟维持达三十六年。这些话全记载在《田完世家》里。
齐威王八年(前371),楚国派遣大军侵犯齐境。齐王派淳于髡出使赵国请求救兵,让他携带礼物黄金百斤,驷马车十辆。淳于髡仰天大笑,将系帽子的带子都笑断了。威王说:“先生是嫌礼物太少么?”淳于髡说:“怎么敢嫌少!”威王说:“那你笑,难道有什么说辞吗?”淳于髡说:“今天我从东边来时,看到路旁有个祈祷田神的人,拿着一个猪蹄、一杯酒,祈祷说:‘高地上收获的谷物盛满篝笼,低田里收获的庄稼装满车辆;五谷繁茂丰熟,米粮堆积满仓。’我看见他拿的祭品很少,而所祈求的东西太多,所以笑他。”于是齐威王就把礼物增加到黄金千镒、白璧十对、驷马车百辆。淳于髡告辞起行,来到赵国。赵王拨给他十万精兵、一千辆裹有皮革的战车。楚国听到这个消息,连夜退兵而去。
齐威王非常高兴,在后宫设置酒肴,召见淳于髡,赐他酒喝。问他说:“先生能够喝多少酒才醉?”淳于髡回答说:“我喝一斗酒也能醉,喝一石酒也能醉。”威王说:“先生喝一斗就醉了,怎么能喝一石呢?能把这个道理说给我听听吗?”淳于髡说:“大王当面赏酒给我,执法官站在旁边,御史站在背后,我心惊胆战,低头伏地地喝,喝不了一斗就醉了。假如父母有尊贵的客人来家,我卷起袖子,躬着身子,奉酒敬客,客人不时赏我残酒,屡次举杯敬酒应酬,喝不到两斗就醉了。假如朋友间交游,好久不曾见面,忽然间相见了,高兴地讲述以往情事,倾吐衷肠,大约喝五六斗就醉了。至于乡里之间的聚会,男女杂坐,彼此敬酒,没有时间的限制,又作六博、投壶一类的游戏,呼朋唤友,相邀成对,握手言欢不受处罚,眉目传情不遭禁止,面前有落下的耳环,背后有丢掉的发簪,在这种时候,我最开心,可以喝上八斗酒,也不过两三分醉意。天黑了,酒也快完了,把残余的酒并到一起,大家促膝而坐,男女同席,鞋子木屐混杂在一起,杯盘杂乱不堪,堂屋里的蜡烛已经熄灭,主人单留住我,而把别的客人送走,绫罗短袄的衣襟已经解开,略略闻到阵阵香味,这时我心里最为高兴,能喝下一石酒。所以说,酒喝得过多就容易出乱子,欢乐到极点就会发生悲痛之事。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这番话是说,无论什么事情不可走向极端,到了极端就会衰败。淳于髡以此来婉转地劝说齐威王。威王说:“好。”于是,威王就停止了彻夜欢饮之事,并任用淳于髡为接待诸侯宾客的宾礼官。齐王宗室设置酒宴,淳于髡常常作陪。
在淳于髡之后一百多年,楚国出了个优孟。
优孟原是楚国的老歌舞艺人。他身高八尺,富有辩才,时常用说笑方式劝诫楚王。楚庄王时,他有一匹喜爱的马,给它穿上华美的绣花衣服,养在富丽堂皇的屋子里,睡在没有帐幔的床上,用蜜饯的枣干来喂它。马因为得肥胖病而死了,庄王派群臣给马办丧事,要用棺槨盛殓,依照大夫那样的礼仪来葬埋死马。左右近臣争论此事,认为不可以这样做。庄王下令说:“有谁再敢以葬马的事来进谏,就处以死刑。”优孟听到此事,走进殿门,仰天大哭。庄王吃惊地问他哭的原因。优孟说:“马是大王所喜爱的,就凭楚国这样强大的国家,有什么事情办不到,却用大夫的礼仪来埋葬它,太薄待了,请用人君的礼仪来埋葬它。”庄王问:“那怎么办?”优孟回答说:“我请求用雕刻花纹的美玉做棺材,用细致的梓木做套材,用楩、枫、豫、樟等名贵木材做护棺的木块,派士兵给它挖掘墓穴,让老人儿童背土筑坟,齐国、赵国的使臣在前面陪祭,韩国、魏国的使臣在后面护卫,建立祠庙,用牛羊猪祭祀,封给万户大邑来供奉。诸侯听到这件事,就都知道大王轻视人而看重马了。”庄王说:“我的过错竟到这种地步吗?该怎么办呢?”优孟说:“请大王准许按埋葬畜牲的办法来葬埋它:在地上堆个土灶当做套材,用大铜锅当做棺材,用姜枣来调味,用香料来解腥,用稻米作祭品,用火作衣服,把它安葬在人的肚肠中。”于是庄王派人把马交给了主管宫中膳食的太官,不让天下人长久传扬此事。
楚国宰相孙叔敖知道优孟是位贤人,待他很好。孙叔敖患病临终前,叮嘱他的儿子说:“我死后,你一定很贫困。那时,你就去拜见优孟,说‘我是孙叔敖的儿子。’”过了几年,孙叔敖的儿子果然十分贫困,靠卖柴为生。一次路上遇到优孟,就对优孟说:“我是孙叔敖的儿子。父亲临终前,嘱咐我贫困时就去拜见优孟。”优孟说:“你不要到远处去。”于是,他就立即缝制了孙叔敖的衣服帽子穿戴起来,模仿孙叔敖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过了一年多,模仿得活像孙叔敖,连楚庄王左右近臣都分辨不出来。楚庄王设置酒宴,优孟上前为庄王敬酒祝福。庄王大吃一惊,以为孙叔敖又复活了,想要让他做楚相。优孟说:“请允许我回去和妻子商量此事,三日后再来就任楚相。”庄王答应了他。三日后,优孟又来见庄王。庄王问:“你妻子怎么说的?”优孟说:“妻子说千万别做楚相,楚相不值得做。像孙叔敖那样地做楚相,忠正廉洁地治理楚国,楚王才得以称霸。如今死了,他的儿子竟无立锥之地,贫困到每天靠打柴谋生。如果要像孙叔敖那样做楚相,还不如自杀。”接着唱道:“住在山野耕田辛苦,难以获得食物。出外做官,自身贪脏卑鄙的,积有余财,不顾廉耻。自己死后家室虽然富足,但又恐惧贪脏枉法,干非法之事,犯下大罪,自己被杀,家室也遭诛灭。贪官哪能做呢?想要做个清官,遵纪守法,忠于职守,到死都不敢做非法之事。唉,清官又哪能做呢?像楚相孙叔敖,一生坚持廉洁的操守,现在妻儿老小却贫困到靠打柴为生。清官实在不值得做啊!”于是,庄王向优孟表示了歉意,当即召见孙叔敖的儿子,把寝丘这个四百户之邑封给他,以供祭祀孙叔敖之用。自此之后,十年没有断绝。优孟的这种聪明才智,可以说是正得其宜,抓住了发挥的时机。
在优孟以后二百多年,秦国出了个优旃(zhān,沾)。
优旃是秦国的歌舞艺人,个子非常矮小。他擅长说笑话,然而都能合乎大道理。秦始皇时,宫中设置酒宴,正遇上天下雨,殿阶下执楯站岗的卫士都淋着雨,受着风寒。优旃看见了十分怜悯他们,对他们说:“你们想要休息么?”卫士们都说:“非常希望。”优旃说:“如果我叫你们,你们要很快地答应我。”过了一会儿,宫殿上向秦始皇祝酒,高呼万岁。优旃靠近栏干旁大声喊道:“卫士!”卫士答道:“有。”优旃说:“你们虽然长得高大,有什么好处?只有幸站在露天淋雨。我虽然长得矮小,却有幸在这里休息。”于是,秦始皇准许卫士减半值班,轮流接替。
秦始皇曾经计议要扩大射猎的区域,东到函谷关,西到雍县和陈仓。优旃说:“好。多养些禽兽在里面,敌人从东面来侵犯,让麋鹿用角去抵触他们就足以应付了。”秦始皇听了这话,就停止了扩大猎场的计划。
秦二世皇帝即位,又想用漆涂饰城墙。优旃说:“好。皇上即使不讲,我本来也要请您这样做的。漆城墙虽然给百姓带来愁苦和耗费,可是很美呀!城墙漆得漂漂亮亮的,敌人来了也爬不上来。要想成就这件事,涂漆倒是容易的,但是难办的是要找一所大房子,把漆过的城墙搁进去,使它阴干。”于是二世皇帝笑了起来,因而取消了这个计划。不久,二世皇帝被杀死,优旃归顺了汉朝,几年后就死了。
太史公说: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因而模行天下。优孟摇头歌唱,打柴为主的人因而受到封赏。优旃靠近栏干大喊一声,阶下卫士因而得以减半值勤,轮流倒休。这些难道不都是伟大而可颂扬的么!
褚少孙先生说:我有幸能因通晓经学而做了郎官,而且喜欢读史传杂说一类的书。不自量力,又写了六章滑稽故事,编在太史公原著的后面。可供阅览,扩充见闻,以便流传给后代不怕絮烦的人浏览,以舒畅心胸,警醒听闻,特把它增附在上面太史公三则滑稽故事的后面。
汉武帝时,有个受宠爱的艺人姓郭,他发言讲话虽然不合乎大道理,却能使皇上听了心情和悦。武帝年幼时,东武侯的母亲曾经乳养过他,武帝长大后,就称她为“大乳母”。大概每月入朝两次。每次入朝的通报呈送进去,必有诏旨派宠爱的侍臣马游卿拿五十匹绸绢赏给乳母,并备饮食供养乳母。乳母上书说:“某处有块公田,希望拨借给我使用。”武帝说:“乳母想得到它吗?”便把公田赐给了她。乳母所说的话,没有不听的。又下诏乳母所乘坐的车子可以在御道上行走。在这个时候,公卿大臣都敬重乳母。乳母家里的子孙奴仆等人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当道拦截人家的车马,抢夺别人的衣物。消息传入朝中,武帝不忍心用法律来制裁乳母。主管的官吏奏请把乳母一家迁移到边疆去。武帝批准了。乳母理当进宫到武帝前面辞行。乳母先会见了郭舍人,为此而流泪。郭舍人说:“马上进去面见辞行,快步退出,多回过身来望几次皇帝。”乳母照他说的做了,面见武帝辞行,快步退出,屡屡转过身来看武帝。郭舍人大声骂乳母说:“啐!老婆子,为什么不快点走!皇上已经长大了,难道还要等你喂奶才能活命么?还转身看什么!”于是武帝可怜她,不禁悲伤起来,就下令制止,不准迁移乳母一家,还处罚了说乳母坏话的人。
汉武帝时,齐地有个人叫东方朔,因喜欢古代流传下来的书籍,爱好儒家经术,广泛地阅览了诸子百家的书。东方朔刚到长安时,到公车府那里上书给皇帝,共用了三千个木简。公车府派两个人一起来抬他的奏章,刚好抬得起来。武帝在宫内阅读东方朔的奏章,需要停阅时,便在那里划个记号,读了两个月才读完。武帝下令任命东方朔为郎官,他经常在皇上身边侍奉。屡次叫他到跟前谈话,武帝从未有过不高兴的。武帝时常下诏赐他御前用饭。饭后,他便把剩下的肉全都揣在怀里带走,把衣服都弄脏了。皇上屡次赐给他绸绢,他都是肩挑手提地拿走。他专用这些赐来的钱财绸绢,娶长安城中年轻漂亮的女子为妻。大多娶过来一年光景便抛弃了,再娶一个。皇上所赏赐的钱财完全用在女人身上。皇上身边的侍臣有半数称他为“疯子”。武帝听到了说:“假如东方朔当官行事没有这些荒唐行为,你们哪能比得上他呢?”东方朔保举他的儿子做郎官,又升为侍中的谒者,常常衔命奉使,公出办事。一天东方朔从殿中经过,郎官们对他说:“人们都以为先生是位狂人。”东方朔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所谓在朝廷里隐居的人。古时候的人,都是隐居在深山里。”他时常坐在酒席中,酒喝得畅快时,就爬在地上唱道:“隐居在世俗中,避世在金马门。宫殿里可以隐居起来,保全自身,何必隐居在深山之中,茅舍里面。”所谓金马门,就是宦者衙署的门,大门旁边有铜马,所以叫做“金马门”。
当时正值朝廷召集学宫里的博士先生们参与议事,大家一同诘难东方朔说:“苏秦、张仪偶然遇到大国的君主,就能居于卿相的地位,恩泽留传后世。现在您老先生研究先王治国御臣的方术,仰慕圣人立身处世的道理,熟习《诗》《书》和诸子百家的言论,不能一一例举。又有文章著作,自以为天下无双,就可以称是见多识广、聪敏才辩了。可是您竭尽全力、忠心耿耿地事奉圣明的皇帝,旷日持久,累积长达数十年,官衔不过是个侍郎,职位不过是个卫士,看来您还有不够检点的行为吧?这是什么原因呢?”东方朔说:“这本来就不是你们所能完全了解的。那时是一个时代,现在是另一个时代,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张仪、苏秦的时代,周朝十分衰败,诸侯都不去朝见周天子,用武力征伐夺取权势,用军事手段相互侵犯,天下兼并为十二个诸侯国,势力不相上下,得到士人的就强大,失掉士人的就灭亡,所以对士人言听计从,使士人身居高位,恩译留传后代,子孙长享荣华。如今不是这样。圣明的皇帝在上执掌朝政,恩泽遍及天下,诸侯归顺服从,威势震慑四方,将四海之外的疆土连接成像坐席那样的一片乐土,比倒放的盘盂还要安稳,天下统一,融为一体,凡有所举动,都如同在手掌中转动一下那样轻而易举。贤与不贤,凭什么来辨别呢?当今因天下广大,士民众多,竭尽精力,奔走游说,就如辐条凑集到车毂一样,竞相集中到京城里向朝庭献计献策的人,数也数不清。尽管竭力仰慕道义,仍不免被衣食所困,有的竟连进身的门路也找不到。假使张仪、苏秦和我同生在当今时代,他们连一个掌管旧制旧例等故事的小官都得不到,怎么敢期望做常侍郎呢?古书上说:‘天下没有灾害,即使有圣人,也没有地方施展他的才华;君臣上下和睦同心,即使有贤人,也没有地方建立他的功业。’所以说,时代不同,事情也就随之而有所变化。尽管如此,怎么可以不努力去修养自身呢?《诗》说:‘在宫内敲钟,声音可以传到外面。’‘鹤在遥远的水泽深处鸣叫,声音可以传到天上。’如果能够修养自身,还担忧什么不能获得荣耀!齐太公亲身实行仁义七十二年,遇到周文王,才得以施行他的主张,封在齐国,其思想影响留传七百年而不断绝。这就是士人所以日日夜夜,孜孜不倦,研究学问,推行自己的主张,而不敢停止的原因。如今世上的隐士,一时虽然不被任用,却能超然自立,孑然独处,远观许由,近看接舆,智谋如同范蠡,忠诚可比伍子胥,天下和平,修身自持,而却寡朋少侣,这本来是件很平常的事情。你们为什么对我有疑虑呢?”于是那些先生们一声不响,无话回答了。
建章宫后阁的双重栏杆中,有一只动物跑出来,它的形状像麋鹿。消息传到宫中,武帝亲自到那里观看。问身边群臣中熟悉事物而又通晓经学的人,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它是什么动物。下诏叫东方朔来看。东方朔说:“我知道这个东西,请赐给我美酒好饭让我饱餐一顿,我才说。”武帝说:“可以。”吃过酒饭,东方朔又说:“某处有公田、鱼池和苇塘好几顷,陛下赏赐给我,我才说。”武帝说:“可以。”于是东方朔才肯说道:“这是叫驺牙的动物。远方当有前来投诚的事,因而驺牙便先出现。它的牙齿前后一样,大小相等而没有大牙,所以叫它驺牙。”后来过了一年左右,匈奴混邪王果然带领十万人来归降汉朝。武帝于是又赏赐东方朔很多钱财。
到了晚年。东方朔临终时,规劝武帝说:“《诗经》上说‘飞来飞去的苍蝇,落在篱笆上面。慈祥善良的君子,不要听信谗言。’‘谗言没有止境,四方邻国不得安宁。’希望陛下远离巧言谄媚的人,斥退他们的谗言。”武帝说:“如今回过头来看东方朔,仅仅是善于言谈吗?”对此感到惊奇。过了不久,东方朔果然病死了。古书上说:“鸟到临死时,它的叫声特别悲哀;人到临终时,它的言语非常善良。”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汉武帝时,大将军卫青是卫皇后的哥哥,被封为长平侯。他带领军队出击匈奴,追到余吾水边才返回,斩杀大量敌兵,捕获许多俘虏,立下战功,胜利归来,武帝下令赏赐黄金千斤。大将军从宫门出来,齐地人东郭先生以方士身分在公车府候差,当道拦住卫将军的车马,拜见说:“有事禀告大将军。”卫将军停在车前,东郭先生靠在车旁说:“王夫人新近得到皇帝的宠爱,家里贫困。如今将军获得黄金千斤,如果用其中的一半送给王夫人的父母,皇上知道了一定很高兴。这就是所谓巧妙而便捷的计策啊。”卫将军感谢他说:“先生幸亏把这便捷的计策告诉我,一定遵从指教。”于是卫将军就用五百斤黄金作为给王夫人父母的赠礼。王夫人将此事告诉了武帝。武帝说:“大将军不懂得做这件事。”问卫青从哪里得来的计策,回答说:“从候差的东郭先生那里得来的。”于是下令召见东郭先生,任命他为郡都尉。东郭先生长期在公车府候差,贫困饥寒,衣服破旧,鞋子也不完好。走在雪地里,鞋子有面无底,脚全都踩在地上。过路人嘲笑他,东郭先生回答他们说:“谁能穿鞋走在雪地里,让人看去,鞋上面是鞋子,鞋子下面竟像人的脚呢?”等到他被任命为俸禄二千石的官,佩带着青绶,走出宫门,去辞谢他的主人时,旧时同他一起候差的,都分批的在都城郊外为他饯行。一路荣华显耀,名扬当代。这就是所谓的身穿粗布衣服,怀里却揣着珍宝的人。当他贫困时,大家都不理睬他;等到他显贵时,就争着去依附他。俗话说:“相马因其外表消瘦而漏掉良马,相士因其外貌贫困而漏失人才。”难道说的就是这种情景吗?
王夫人病重,皇上亲自探望,问她说:“你的儿子应当封为王,你要封他在哪里呢?”回答说:“希望封在洛阳。”皇上说:“不行。洛阳有兵器库、大粮仓,又位于交通关口,是天下的咽喉要道。从先帝以来,相传不在洛阳一带封王。不过关东一带的封国,没有比齐国更大的,可以封他为齐王。”王夫人用手拍着头,口呼:“太幸运了”。王夫人死后,就称为“齐王太后逝世”。
从前,齐王派淳于髡去楚国进献黄鹄。出了都城门,中途那只黄鹄飞走了,他只好托着空笼子,编造了一篇假话,前去拜见楚王说:“齐王派我来进献黄鹄,从水上经过,不忍心黄鹄干竭,放出让它喝水,不料离开我飞走了。我想要刺腹或勒脖子而死,又担心别人非议大王因为鸟兽的缘故致使士人自杀。黄鹄是羽毛类的东西,相似的很多,我想买一个相似的来代替,这既不诚实,又欺骗了大王。想要逃奔到别的国家去,又痛心齐楚两国君主之间的通使由此断绝。所以前来服罪,向大王叩头,请求责罚。”楚王说:“很好,齐王竟有这样忠信的人。”用厚礼赏赐淳于髡,财物比进献黄鹄多一倍。
汉武帝时,召北海郡太守到皇帝行宫。有个执掌文书的府吏王先生,自动请求与太守一同前往,说:“我会对您有好处。”太守答应了他。太守府中的许多府吏、功曹禀告说:“王先生爱喝酒,闲话多,务实少,恐怕不宜同行。”太守说:“王先生想要去,不好违背他的意愿。”于是就和他一同去了。来到宫门外,在宫府门待命。王先生只顾揣着钱买酒,与卫队长官叙饮,整天醉醺醺的,不去看望太守。太守入宫拜见皇上。王先生对守门郎官说:“请替我呼唤我们太守到宫门口来,跟他远远地讲几句话。”守门郎官替他去呼唤太守。太守出来,看见了王先生。王先生说:“皇上假如问您如何治理北海郡,使那里没有盗贼,您对答些什么呢?”太守回答说:“选择贤能的人,按照他们的能力分别任用,奖赏才能超群的,处罚不图上进的。”王先生说:这样对答是自己称颂自己,自己夸耀功劳,不行啊。希望您回答说:不是臣的力量,完全是陛下神明威武发生的作用。”太守说:“好吧。”太守被召进宫中,走到殿下,有诏令问他说:“你是怎么治理北海郡,使盗贼不敢泛起的?”太守叩头回答说:“这不是臣的力量,完全是陛下神明威武发生的作用。”武帝大笑说:“啊呀!那里学得长者的言语而称颂起来?何处听来的?”太守回答说:“是文学卒史教给的。”武帝说:“他现在何处?”太守回答说:“在宫府门外。”武帝下诏召见,任命王先生为水衡丞,北海太守做水衡都尉。古书上说:“美好的言辞可以出卖,高贵的品行可以超人。君子用美言赠人,小人以钱财送人。”
魏文侯的时候,西门豹做邺县令。西门豹到了邺县,召集年高而有名望的人,询问民间感痛苦的事情。那些人回答说:“苦于给河神娶媳妇,因为这个缘故弄得贫困。”西门豹问其原因,回答说:“邺地的三老、廷掾常年向百姓征收赋税,收取他们的钱达数百万之多,用其中的二三十万为河神娶媳妇,再同庙祝、巫婆一同瓜分其余的钱,拿回家去。那期间,巫婆四处巡视,见到贫苦人家的女儿中长得漂亮的,就说这应该做河神的媳妇,当即下聘礼娶走。为她洗澡沐浴,给她缝制新的绸绢衣服,独住下来,静心养性,替她在河边盖起斋居的房子,挂上大红厚绢的帐子,让女孩住在里面。又给她宰牛造酒准备饭食,折腾十几天。到时,大家一同来装点乘浮之具,像出嫁女儿的床帐枕席一样,让这女孩坐在上面,放到河中漂行。起初漂在水面,漂流几十里就沉没了。那些有漂亮女子的人家,害怕大巫婆替河神娶他们的女儿,因此大多带着女儿远远的逃离了。所以城里越来越空虚,人越来越少,更加贫困了,这种情况已经很久了。民间俗话说:‘假如不给河神娶媳妇,河水冲来淹没田产,淹死那些老百姓。’”西门豹说:“等到为河神娶媳妇时,请三老、巫婆、父老们到河边去送新娘,也希望来告诉我,我也要去送新娘。”大家说:“是。”
到了那一天,西门豹到河边同大家相会。三老、官吏、豪绅以及乡间的父老们都到了,连同观看的百姓共二三千人。那个大巫婆是个老太婆,年纪已有七十岁。随从的女弟子十几个,都穿着绸子单衣,站在大巫婆后面。西门豹说:“叫河神的媳妇过来,看看她美不美。”巫婆们就将新娘从帐子里扶出,来到西门豹面前。西门豹看了看,回头对三老、庙祝、巫婆及父老们说:“这个女孩不美,烦劳大巫婆到河中报告河神,需要调换一个漂亮女孩,后天送她来。”就让士兵一齐抱起大巫婆投进河里。过了一会儿,西门豹说:“大巫婆怎么一去这么久,还不回来呢?徒弟去催促她一下。”又把一个徒弟投进河中。过了一会儿,又说:“徒弟怎么一去这么久不回来呢?再派一个人去催促她们!”又把一个徒弟投进河里。总共投进河里三个徒弟。西门豹说:“巫婆、徒弟是女人,不会禀告事由,烦劳三老替我进去禀告河神。”又把三老投进河里。西门豹头上插着笔,弯着腰,面对河水站着等了很长时间。长者、官吏和旁观者都非常害怕。西门豹回头说:“巫婆、三老不回来,怎么办?”想再派廷掾和一个豪绅进去催促他们。廷掾和豪绅都跪在地上磕头,把头都磕破了,血流在地上,脸色如死灰一样。西门豹说:“好吧,暂且等待一会儿。”待了一会儿,西门豹说:“廷掾起来吧。看情景河神留客太久了,你们都离开这里回家吧。”邺县的官吏、百姓都很害怕,从此以后,不敢再说替河神娶媳妇了。
西门豹就征发百姓开凿了十二条渠道,引漳河水浇灌农田,农田都得到灌溉。在开凿河渠时,老百姓开渠多少是有些劳苦的,不很愿意干。西门豹说:“百姓可以同他们安享其成,却不可以同他们谋划事业的开创。现在父老子弟虽然以为我给他们带来辛苦,但是百年以后,希望让父老子弟们再想想我所说的话。”直到现在,那里都得到河水的利益,百姓因此富裕起来。十二条河渠横穿御道,到汉朝建立时,地方官吏认为十二条河渠上的桥梁截断了御道,彼此相距又很近,不行。想要合并渠水,并且把流经御道的那段,三条渠水合为一条,只架一桥。邺地的百姓不肯听从地方官吏的意见,认为那些渠道是经西门先生规划开凿的,贤良长官的法度规范是不能更改的。地方长官终于听取了大家的意见,放弃了并渠计划。所以西门豹做邺县令,名闻天下,恩德流传后世,难道能说他不是贤大夫吗?
古书上说:“子产治理郑国,百姓不能欺骗他;子贱治理单父,百姓不忍心欺骗他;西门豹治理邺县,百姓不敢欺骗他。”他们三个人的才能,谁最高明呢?研究治道的人,当会分辨出来。
【原文及注释】
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1>。《礼》以节人<2>,《乐》以发和<3>,《书》以道事<4>,《诗》以达意,《易》以神化<5>,《春秋》以义<6>。”太史公曰:“天道恢恢<7>,岂不大哉!谈言微中<8>,亦可以解纷<9>。”
<1>六艺:即六经,指《礼》《乐》《书》《诗》《易》《春秋》,是儒家的经典著作。 <2>节人:指节制、规范人的言行。 <3>发和:促进和谐。 <4>道事:指记述往古事迹和典章制度。 <5>神化:窥探神奇变化。 <6>义:正义。 <7>恢恢:广阔无垠。 <8>谈言微中:谈话微妙而切中事理。 <9>解纷:解除纠纷。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1>。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2>,未尝屈辱。齐威王之时喜隐<3>,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4>,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5>,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6>:“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7>,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8>,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9>。诸侯振惊<10>,皆还齐侵地。盛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11>。
<1>赘婿:入赘于女家的女婿。 <2>数:屡次。 <3>喜隐:喜欢说隐语,隐语即谜语。 <4>沉湎:指陶醉于饮酒之中。不治:不问政事。 <5>并侵:都来侵犯。 <6>说之以隐:用隐语来游说齐威王。说,劝说,说服。 <7>蜚(fēi):同“飞”。 <8>县令长:县的行政长官,人口万户以上的县,称令;人口不及万户的县,称长。 <9>奋兵:举兵。 <10>振:通“震”。 <11>《田完世家》:即《田敬仲完世家》,在卷四十六。
威王八年<1>,楚大发兵加齐<2>。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3>,赍金百斤<4>,车马十驷<5>。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6>。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田者<7>,操一豚蹄<8>,酒一盂,祝曰:‘瓯窭满篝<9>,污邪满车<10>,五谷蕃熟<11>,穰穰满家<12>。’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13>,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14>,白璧十双<15>,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16>,革车千乘<17>。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1>威王八年:前371年。 <2>加齐:侵犯齐境。加:陵压、覆盖。 <3>之:往、到。 <4>赍(jī,基):携带。 <5>驷:古代同一辆车驾四匹马叫一驷。 <6>冠缨索绝:结缚帽子的带子尽都迸断。缨:系帽用的带子。索:尽。绝:断。 <7>傍:通“旁”。禳田者:祈祷田神的人。禳,古代以祭祷消除灾祸的一种迷信活动。 <8>豚蹄:猪蹄 <9>瓯窭满篝:高地上收获的谷物盛满篝笼。瓯窭,犹杯窭,形容高地狭小之处。篝:竹笼。 <10>污邪:低洼田地。 <11>蕃熟:茂盛丰熟。 <12>穰穰:丰盛、众多的样子。 <13>狭:少。奢:多。 <14>溢:通“镒”。古代的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 <15>璧:平而圆、中心有孔的玉。礼器。 <16>赵王:指赵成侯赵仲。 <17>革车:裹有皮革的重战车。
威王大说<1>,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2>!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旁,御使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3>。若亲有严客<4>,髡帣韝鞠[月卺]<5>,侍酒于前,时赐余沥<6>,奉觞上寿<7>,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8>,欢然道故<9>,私情相语<10>,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11>,男女杂坐,行酒稽留<12>,六博投壶<13>,相引为曹<14>,握手无罚,目眙不禁<15>,前有堕珥<16>,后有遗簪<17>,髡窃乐此<18>,饮可八斗而醉二参<19>。日暮酒阑<20>,合尊促坐<21>,男女同席,履舄交错<22>,杯盘狼藉<23>,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24>,微闻芗泽<25>,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26>。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27>。宗室置酒,髡尝在侧<28>。
其后百余年,楚有优孟<29>。,
<1>说:同“悦”。喜欢、高兴。 <2>恶:如何、怎么。 <3>径:直,就。 <4>严客:尊客。严:尊严,敬重。 <5>帣鞲:卷束衣袖并加臂套。帣:用绳束紧(袖子、袖套),即约束袖子。鞠[月卺](jì,忌):弯腰跪着。[月卺],同“跽”,即长跪,挺直上身,双膝着地。 <6>余沥:残酒。 <7>奉:捧。觞:盛酒器。 <8>卒然:突然。卒,通“猝”。 <9>道故:话旧,追述往事。 <10>私情相语:彼此倾吐心里的话。 <11>若乃:至于。州闾:乡里。 <12>行酒:依次饮酒。稽留:延长,停留。 <13>六博:古代的一种博戏。共十二个棋子,黑、白各六,两人对博每人各六棋,故名。投壶:古代宴会的游戏,宾主依次往一种特制壶投矢,以投中多少决胜负, <14>曹:侪辈。这里犹伙伴。 <15>眙:直视,瞪着眼。 <16>堕珥:掉在地上的耳环。 <17>遗簪:丢失的发簪。 <18>窃:暗自,私下。 <19>参(sān,三):犹“三”。 <20>阑:尽。 <21>合尊:把残余的酒并为一樽。尊,即樽,酒器。促坐:挤在一起坐。 <22>履舄(xī西)交错:这里指男女的鞋子错杂地放在一起。履:鞋子。舄:木屐。 <23>狼藉:杂乱无章。 <24>罗襦:薄罗的短衣或短袄, <25>芗泽:浓浓的香气。芗,同“香”。 <26>讽谏:用婉言隐语来劝诫别人。 <27>诸侯主客:接待各诸侯国宾客的交际官。 <28>尝:通“常”。 <29>优孟:优,演戏的人。孟,是其字。
优孟,故楚之乐人也<1>。长八尺,多辩,常以谈笑讽谏<2>。楚庄王之时,有所爱马,衣以文绣<3>,置之华屋之下<4>,席以露床<5>,啖以枣脯<6>。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7>,欲以棺槨大夫礼葬之<8>。左右争之,以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优孟闻之,入殿门,仰天大哭。王惊而问其故。优孟曰:“马者王之所爱也,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王曰:“何如?”对曰:“臣请以雕玉为棺,文梓为椁<9>,楩枫豫章为题凑<10>,发甲卒为穿圹<11>,老弱负土<12>,齐赵陪位于前<13>,韩魏翼卫其后<14>,庙食太牢<15>,奉以万户之邑<16>。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王曰“寡人之过一至此乎<17>?为之奈何?”优孟曰:“请为大王六畜葬之<18>。以垅灶为椁<19>,铜历为棺<20>,赍以姜枣<21>,荐以木兰<22>,祭以粮稻,衣以火光,葬之于人腹肠。”于是王乃使以马属太官<23>,无令天下久闻也。
<1>故:过去。乐人:指能歌善舞的艺人。 <2>讽谏:以婉言隐语进行劝谏。 <3>文绣:华美的刺绣品。 <4>华屋:华丽的屋宇。 <5>露床:没有帐幔的床。 <6>啖:喂。 <7>丧:治丧,服丧。 <8>椁:棺材外面套的大棺材。 <9>文梓:纹理细致的梓木。 <10>楩、枫、豫、章:都是有名的贵重木材。章,通“樟”。题凑:下葬时将木材累积在棺外,用来护棺。木头都向内,叫做题凑。题,头;凑,聚。 <11>穿圹:挖掘墓穴。 <12>负土:背土筑坟。 <13>陪位:列在从祭之位。 <14>翼卫:护卫。 <15>庙食太牢:为死马建立祠庙,用太牢礼祭祀。太牢,牛、羊、猪各一头,是最高的祭礼。 <16>奉:供奉祭祀。 <17>一至此乎:竟到这种地步吗?一:乃、竟。 <18>六畜葬之:当畜生来葬送它。六畜,指马、牛、羊、鸡、犬、猪。 <19>垅灶:用土堆成的灶。 <20>铜历:大铜锅。历,通“鬲(lì,力)”,鼎一类的东西。 <21>赍:通“剂”,调配。 <22>荐:托付,垫进。木兰:香料。 <23>属:交付。
楚相孙叔敖知其贤人也,善待之。病且死<1>,属其子曰<2>:“我死,汝必贫困。若往见优孟<3>,言我孙叔敖之子也。”居数年<4>,其子穷困负薪<5>,逢优孟,与言曰:“我,孙叔敖子也。父且死时,属我贫困往见优孟。”优孟曰:若无远有所之<6>。”即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7>。岁余,像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庄王置酒,优孟前为寿<8>。庄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也,欲以为相。优孟曰:“请归与妇计之<9>,三日而为相。”庄王许之。三日后,优孟复来。王曰:“妇言谓何?”孟曰:“妇言慎无为<10>,楚相不足为也。如孙叔敖之为楚相,尽忠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无立锥之地<11>,贫困负薪以自饮食<12>。必如孙叔敖,不如自杀。”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贫鄙者余财,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13>,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念为廉史,奉法守职,竟死不敢为非<14>。廉吏安可为也!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15>,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16>!”于是庄王谢优孟<17>,乃召孙叔敖子,封之寝丘四百户,以奉其祀。后十世不绝。此知可以言时矣<18>。
其后二百余年,秦有优旃<19>。
<1>且死:将死,临终。 <2>属(zhǔ,嘱):同“嘱”。叮嘱。 <3>若:你。 <4>居:常用于“有顷”、“久之”、“顷之”等前面,表示相隔一段时间。居数年,即过了几年。 <5>负薪:背柴贩卖。 <6>若无远有所之:你不要远往他处。无,通“毋”,不要。 <7>抵掌:击掌。抵:拍,击。今作“扺掌”。此句是说优孟摹仿孙叔敖的言谈举止。 <8>为寿:敬酒祝福。 <9>请归与妇计之:请让我回家跟妻子商议这件事。计:盘算,谋划。 <10>慎无为:千万不要干。慎:表示告诫,犹今语“千万”。 <11>无立锥之地:没有可以插一个铁锥尖端那么大的地方,极言赤贫。 <12>自饮食:自己为自己吃喝。 <13>赇:贿赂。 <14>竟死:到死。竟:从头至尾。 <15>持廉:坚持廉洁的操守。 <16>不足为:不值得干。足:配,值得。 <17>谢:认错。 <18>知可以言时:其智可以说得正合时宜。知,通“智”,智慧。 <19>优旃:字旃的优人。
优旃者,秦倡<1>,侏儒也。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秦始皇时,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3>。优旃见而哀之<3>,谓之曰:“汝欲休乎<4>?”陛楯者皆曰:“幸甚。”优旃曰:“我即呼汝<5>,汝疾应曰诺<6>。”居有顷,殿上上寿呼万岁。优旃临槛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诺。”优旃曰:“汝虽长,何益,幸雨立。我虽短也,幸休居。”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7>。
<1>倡:表演歌舞的人。 <2>陛楯者:在殿前阶下持武器警卫的武士。陛,台阶。这里指王宫的台阶。楯,通“盾”。 <3>哀:怜悯,同情。 <4>休:休息。 <5>即:如果,假如。 <6>疾:快速。 <7>半相代:指一半人值勤,一半人休息,轮番接替。
始皇尝议欲大苑囿<1>,东至函谷关,西至雍、陈仓。优旃曰:“善。多纵禽兽于其中,寇从东方来,令麋鹿触之足矣<2>。”始皇以故辍止<3>。
<1>大:扩大。苑囿:种植林木、豢养禽兽的地方。此句实际是指秦始皇想扩大猎场。 <2>这一句是说,让麋鹿去抵抗东方的敌寇就足可以了。麋,大鹿。 <3>辍:停止。
二世立<1>,又欲漆其城<2>。优旃曰:“善。主上虽无言,臣固将请之<3>。漆城虽于百姓愁费<4>,然佳哉!漆城荡荡<5>,寇来不能上。即欲就之,易为漆耳,顾难为荫室<6>。”于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居无何<7>,二世杀死<8>,优旃归汉,数年而卒。
<1>二世:指秦二世嬴胡亥。 <2>漆其城:用漆涂饰城墙。 <3>臣固将请之:我本来也要请你这样做。固,本来。 <4>愁费:愁怨耗损。 <5>荡荡:漂亮、阔气。 <6>顾:但是。荫室:此指遮蔽太阳,储存待干的漆器的房间。 <7>居无何:过了不久。 <8>杀死:被杀身死。
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1>。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2>。优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3>。岂不亦伟哉!
<1>横行:率意而行。此指齐威王称雄一时事。 <2>以封:因此得封。 <3>半更:一半替代。指上文“半相代”事。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经术为郎<1>,而好读外家传语<2>。窃不逊让<3>,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编之于左<4>。可以览观扬意<5>,以示后世好事者读之<6>,以游心骇耳<7>,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
<1>以经术为郎:因通晓经术得为郎官。经术,犹经学。 <2>外家传语:当时以六艺为正经,其他一切史传杂说都被称为“外家传语”。 <3>窃:谦词。逊让:谦逊退让。 <4>左方:即下首或后边。古人写字为文均为竖行,由右向左,故云。 <5>览观扬意:看了可以扩大些见闻。 <6>好事者:喜好多事的人。 <7>游心骇耳:舒畅心怀,耸动听闻。
武帝时有所幸倡郭舍人者<1>,发言陈辞虽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说<2>。武帝少时,东武侯母亲养帝<2>,帝壮时,号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4>。朝奏入<5>,有诏使幸臣马游卿以帛五十匹赐乳母<6>,又奉饮飱养乳母<7>。乳母上书曰:“某所有公田,愿得假倩之<8>。”帝曰:“乳母欲得之乎?”以赐乳母。乳母所言,未尝不听。有诏得令乳母乘车行驰道中<9>。当此之时,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孙奴从者横暴长安中<10>,当道掣顿人车马<11>,夺人衣服。闻于中<12>,不忍致之法<14>。有司请徙乳母家室<14>,处之于边。奏可<15>。乳母当入至前,面见辞。乳母先见郭舍人,为下泣<16>。舍人曰:“即入见辞去,疾步数还顾<17>。”乳母如其言,谢去,疾步数还顾。郭舍人疾言骂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壮矣,宁尚须汝乳而活邪<18>?尚何还顾<19>!”于是人主怜焉悲之<20>,乃下诏止无徙乳母,罚谪谮之者<21>。
<1>幸:宠爱。舍人:当时对具有某种技艺的人的称呼。 <2>和说:即和悦。 <3>东武侯母:指东武侯郭他的母亲。说指东武县侯姓乳母。常:通“尝”,曾经。 <4>率:大概,一般。再朝:入朝两次。 <5>朝奏:申奏皇帝的报告。这里殆指请求接见的名刺(即后来的名帖,西汉时称“谒”,东汉时称“刺”)。 <6>幸臣:亲信的侍臣。 <7>饮:酒类。(bèi,备):干粮。飱:熟食。 <8>假倩:借用,其实是讨要。假:借;倩:请。 <9>驰道:御道。 <10>奴从者:随从的奴仆。横暴:横行残暴。 <11>掣顿:牵扯、拦阻。 <12>闻于中:风声传到皇帝那里。中:指内廷。 <13>不忍致之法:不忍用法律来制裁他们。 <14>有司:指官吏。古代设官分职,各司其事,故称。这里指有关官吏。徙:远迁。 <15>奏可:奏章被批准。 <16>为下泣:为了被远迁去边疆,以致落泪。下泣:垂涕。 <17>疾步:快走。顾:回头看。 <18>宁:难道。尚:还。须:等待。 <19>尚何还顾:还有什么放不下,要转身回望呢! <20>怜:可怜。悲:悲伤。 <21>谪:谴责。此指惩罚。谮(zèn,去声“怎”):说坏话诬陷别人。
武帝时,齐人有东方生名朔<1>,以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2>。朔初入长安,至公车上书,凡用三千奏牍<3>。公车令两人共持举其书<4>,仅然能胜之<5>。人主从上方读之<6>,止,辄乙其处<7>,读之二月乃尽。诏拜以为郎,常在侧侍中<8>。数召至前谈语,人主未尝不说也。时诏赐之食于前<9>。饭已,尽怀其余肉持去,衣尽污。数赐缣帛<10>,担揭而去<11>。徒用所赐钱帛<12>,取少妇于长安中妇女<13>。率取妇一岁所者即弃去<14>,更取妇。所赐钱财尽索之于女子。人主左右诸郎半呼之“狂人<15>”。人主闻之,曰:“令朔在事无为是行者<16>,若等安能及之哉!<17>”朔任其子为郎,又为侍谒者<18>,常持节出使<19>。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闲者也<20>。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21>:“陆沉于俗<22>,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23>。”金马门者,宦[者]署门也,门旁有铜马,故谓之曰:“金马门”。
<1>东方生:东方先生。东方,姓。 <2>外家之语:即外家传语。详见前注。 <3>凡:总共。奏牍:上奏言事的简牍。牍,写字用的木片。凡用三千奏牍,以木简为例,每简平均三十字,全奏约十万字左右。 <4>持举:扛抬。 <5>仅然:刚好、恰恰。 <6>上方:指宫禁、内廷。 <7>止,辄乙其处:看到哪里须要停止了,就在哪里做一划断的记号,以便再续看下去。乙,这里是作划断的记号,并非甲乙之“乙”。 <8>侍中:此指在内廷承值。 <9>时:时常。 <10>缣帛:绸绢的通称。 <11>担揭:扛抬。担,肩挑;揭,高举。 <12>徒:单,独。 <13>取:同“娶”。娶妻。 <14>所:约计之词,犹左右。 <15>半:指半数人。 <16>令:假如。无为是行:没有这种行为。 <17>若等:你们这些人。 <18>侍谒者:侍中的谒者。 <19>节:使者所持的信物,用竹、木制成。 <20>避世:隐居。 <21>据地:趴在地上。 <22>陆沉:陆地无水而下沉。喻沦落。 <23>蒿访庐:草屋茅舍。
时会聚宫下博士诸先生与论议<1>,共难之曰<2>:“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3>,而都卿相之位<4>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5>,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6>,不可胜数。著于竹帛<7>,自以为海内无双,即可谓博闻辩智矣<8>。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9>,旷日持久<10>,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11>,意者尚有遗行邪<12>?其故何也?”东方生曰:“是国非子所能备也<13>。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14>!夫张仪、苏秦之时,周室大坏<15>,诸侯不朝,力政争权<16>,相禽以兵<17>,并为十二国<18>,未有雌雄<19>,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听行通<20>,身处尊位,泽及后世,子孙长荣。今非然也。圣帝在上,德流天下,诸侯宾服<21>,威振四夷<22>,连四海之外以为席<23>,安于覆盂<24>,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如运之掌中。贤与不肖,何以异哉?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25>,不可胜数。悉力慕义,困于衣食,或失门户<26>。使张仪、苏秦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能得掌故<27>,安敢望常侍侍郎乎!传曰<28>:‘天下无害灾,虽有圣人,无所施其才;上下和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故曰时异则事异。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九皋,声闻于天。’<29>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躬行仁义七十二年<30>,逢文王<31>,得行其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32>,修学行道,不敢止也。今世之处士<33>,时虽不用,崛然独立<34>,块然独处<35>,上观许由,下察接舆,策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36>,寡偶少徒<37>,固其常也。子何疑于余哉!”于是诸先生默然无以应也。
<1>博士诸先生:在官的学者们。 <2>共难之:一同诘难东方朔。难,辩难、驳问。 <3>当:遇,碰到。 <4>都:居。 <5>子大夫:这是“博士诸先生对东方朔的敬称。相当您”。 <6>讽诵:背诵,熟习。 <7>竹帛:古代书写用具,指竹简与白绢。 <8>即:则。 <9>悉力:竭力。圣帝:圣明的皇帝,指皇帝。 <10>旷日持久:指时日延续很长。旷日,经历很多时日。 <11>执戟:属郎官,执戟侍卫是其职责。 <12>遗行:有失检点的行为。 <13>备:完备,齐全。这里是完全了解的意思。 <14>岂可同哉: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15>大坏:衰败非常厉害。 <16>力政:用武力征伐。政,通“征”。 <17>禽:通“擒”。捕捉。 <18>并:兼并。十二国:指秦、楚、齐、燕、韩、赵、魏、宋、郑、鲁、卫、中山。 <19>雌雄:喻胜负。 <20>说听行通:指意见被采纳,所以亦顺畅。 <21>宾服:指诸侯按时进贡,以示服从。 <22>四夷:指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这是古代统治者对华夏族以外各族的蔑称。泛指各少数民族。 <23>这一句是说:国家的疆土地域广阔,像坐席那样与四境之外的诸侯国相连环绕。席,坐垫。 <24>覆盂:倒置的盂。因盂的上口大,下脚小,倒覆过来,稳定不致倾倒。以此喻稳固。 <25>辐凑:车轮上每根辐子凑集到中心的车毂上面。比喻从四面八方集中一处。 <26>或:有的,有人。门户:指进身做官的门路。 <27>掌故:指掌管礼乐制度等故事的官吏。 <28>传:泛指古书。 <29>引诗前两句出自《诗·小雅·白华》,后两句出子《诗·小雅·鹤鸣》。九皋,幽深遥远的沼泽淤地。 <30>太公:指齐太公吕尚。 <31>文王:指周文王姬昌。 <32>孜孜:勤奋不倦的样子。 <33>处士:指隐士。 <34>崛然:高起、突出的样子。 <35>块然:孤独、静止的样子。 <36>与义相扶:即修身自持。义,修身。扶,持。 <37>偶:指同等级或同类别的人。徒:犹“类”。其义亦犹“偶”。此句意思是说,寡朋少侣,没有情趣相投、志同道合的人。
建章宫后阁重栎中有物出焉<1>,其状似麋。以闻,武帝往临视之。问左右群臣习事通经术者,莫能知。诏东方朔视之。朔曰:“臣知之,愿赐美酒粱饭大飱臣<2>,臣乃言。”诏曰:“可。”已又曰<3>:“某所有公田鱼池蒲苇数顷,陛下以赐臣,臣朔乃言。”诏曰:“可”。于是朔乃肯言,曰:“所谓驺牙者也<4>。远方当来归义,而驺牙先见<5>。其齿前后若一,齐等无牙,故谓之驺牙<6>。”其后一岁所,匈奴混邪王果将十万众来降汉<7>。乃复赐东方生钱财甚多。
<1>建章宫: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建。旧址在今陕西西安。重栎:双重栏杆。 <2>粱饭:好米饭。大飱臣:丰盛地宴请我。 <3>已:止,完了。此处指吃喝过后。 <4>驺牙:兽名。也名驺吾或驺虞。有九牙齐等,如同驺骑(骑马的仪仗队)一样整齐地排列。这里,东方朔是以意立名。 <5>这是解释奇兽出现的说辞。意为,远方当有前来投诚的事,因而驺牙便先出现了。见,同“现”。 <6>“其齿”句:“齿”、“牙”本可通称,但此处“齿”指臼齿,“牙”指门牙。是说它前后都一样生得是门牙,而无臼齿。 <7>混邪(yé,爷)王率众降汉事,详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
至老,朔且死时,谏曰:“《诗》云‘营营青蝇<1>,止于蕃<2>。恺悌君子<3>,无信谗言。’‘谗言罔极<4>,交乱四国<5>。’愿陛下远巧佞,退谗言。”帝曰:“今顾东方朔多善言?<6>”怪之。居无几何,朔果病死。传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7>”此之谓也<8>。
<1>营营青蝇:此句与以下诗句出自《诗·小雅·青蝇》。其中前四句见于首章;后两句见于第二章,为后二句。营营,蝇飞之声。 <2>蕃:通“藩”,篱笆。 <3>恺悌:和乐简易。 <4>罔极:没有止境。 <5>交乱四国:使四方邻国与本国构成战乱。 <6>此句意思是说:现在东方朔反倒多说正经话么?顾,反而。 <7>此四句语出《论语·泰伯篇》。 <8>此之谓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武帝时,大将军卫青者,卫后兄也<1>,封为长平侯。从军击匈奴,至余吾水上而还<2>,斩首捕虏,有功来归,诏赐金千斤。将军出宫门,齐人东郭先生以方士待诏公车<3>,当道遮卫将军车<4>,拜谒曰:“愿白事。”<5>将军止车前,东郭先生旁车言曰<6>:“王夫人新得幸于上<7>,家贫。今将军得金千斤,诚以其半赐王夫人之亲<8>,人主闻之必喜。此所谓奇策便计也<9>。”卫将军谢之曰:“先生幸告以便计<10>,请奉教。”于是卫将军乃以五百金为王夫人之亲寿。王夫人以闻武帝。帝曰:“大将军不知为此。”问之安所受计策<11>,对曰:“受之待诏者东郭先生。”诏召东郭先生,拜以为郡都尉。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贫困饥寒,衣敝<12>,履不完<13>。行雪中,履有上无下,足尽践地。道中人笑之,东郭先生应之曰:“谁能履行雪中<14>,令人视之,其上履也,其履下处乃似人足者乎?”及其拜为二千石,佩青緺出宫门<15>,行谢主人<16>。故所以同官待诏者,等比祖道于都门外<17>。荣华道路,立名当世。此所谓衣褐怀宝者也<18>。当其贫困时,人莫省视<19>;至其贵也,乃争附之。谚曰:“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20>。”其此之谓邪?
<1>卫后:指汉武帝皇后卫子夫。卫青系其弟,不是兄。见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列传》。 <2>余吾水:水名。 <3>方士:即方术之士。指求仙、炼丹,并自言能长生不死的人。待诏:等待诏旨任用。即候差。 <4>遮:拦住。 <5>白事:有事禀告。 <6>旁:依傍。 <7>王夫人:汉武帝的一位宠姬。得幸:得到皇帝宠爱。 <8>诚:如果。亲:指双亲,父母。 <9>奇策便计:巧妙而便捷的计策。 <10>幸:幸亏。 <11>安所:何处。 <12>衣敝:衣服破旧。 <13>不完:破烂不整齐。 <14>履行:穿鞋走路。 <15>青緺:紫青色的丝绸带子。 <16>谢:辞谢。主人:指房东。 <17>等比:排列、依次。祖道:设宴送行。 <18>衣褐怀宝:比喻贫寒而实有才华的人。褐:粗布短衣。 <19>人莫省视:大家不理睬他。省视:理睬。 <20>这两句是说,瘦马中尽有良马,贫士中尽有英才,若只看外表,忽略内容,容易有所漏失。失:漏失,遗漏。
王夫人病甚,人主至自往问之曰:“子当为王,欲安所置之<1>?”对曰:“愿居洛阳。”人主曰:不可。洛阳有武库、敖仓<2>,当关口,天下咽喉。自先帝以来<3>,传不为置王<4>。然关东国莫大于齐,可以为齐王。”王夫人以手击头<5>,呼“幸甚”。王夫人死,号曰:“齐王太后薨”<6>。
<1>置:安置。 <2>敖仓:秦汉时国家的大粮仓,也称敖庾,旧址在今河南郑州西北氓山上。 <3>先帝:前代的帝王。 <4>传:相传,历来。 <5>以手击头:因病倒在床,不能起身谢恩,故以此示意。 <6>此时齐王尚未受封,这样称呼是要显示其子已封王。按:此段所记已见于卷六十《三王世家》褚先生所补。
昔者,齐王使淳于髡献鹄于楚<1>。出邑门<2>,道飞其鹄,徒揭空笼<3>,造诈成辞<4>,往见楚王曰:“齐王使臣来献鹄,过于水上,不忍鹄之渴,出而饮之<5>,去我飞亡<6>。吾欲刺腹绞颈而死,恐人之议吾王以鸟兽之故令士自伤杀也<7>。鹄,毛物<8>,多相类者,吾欲买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9>。欲赴佗国奔亡<10>,痛吾两主使不通<11>。故来服过,叩头受罪大王<12>。”楚王曰:“善,齐王有信士若此哉<13>!”厚赐之,财倍鹄在也。
<1>鹄:黄鹄,珍禽之一。 <2>邑门:都门。 <3>徒揭空笼:只举着空的鸟笼。徒,只。 <4>造诈成辞:编造一套欺骗的话头。 <5>饮(yìn,印)之:给它喝水。 <6>去:离开。亡:逃失。 <7>议:议论、讥笑。 <8>毛物:生羽毛的东西。 <9>信:诚实。 <10>佗:通“他”。 <11>此句是说:痛心齐、楚两国大王之间的使节由此断绝。 <12>受罪:领受罪罚。 <13>信士:讲究忠信的人。
武帝时,征北海太守诣行在所<1>。有文学卒史王先生者<2>,自请与太守俱<3>;“吾有益于君。”君许之。诸府掾功曹白云<4>:“王先生嗜酒,多言少实<5>,恐不可与俱。”太守曰:“先生意欲行,不可逆。”遂与俱。行至宫下,待诏宫府门。王先生徒怀钱沽酒<6>,与卫卒仆射饮<7>,日醉,不视其太守。太守入跪拜。王先生谓户郎曰:“幸为我呼吾君至门内遥语<8>。”户郎为呼太守。太守来,望见王先生。王先生曰:“天子即问君何以治北海,令无盗贼,君对曰何哉?”对曰:“选择贤材,各任之以其能,赏异等<9>,罚不肖<10>。”王先生曰:“对如是,是自誉自伐功<11>,不可也。愿君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所变化也。”太守曰:“诺。”召入,至于殿下,有诏问之曰:“何于沿北海,令盗贼不起?”叩头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之所变化也。”武帝大笑,曰:“于乎<12>!安得长者之语而称之!安所受之?”对曰:“受之文学卒史。”帝曰:“今安在?”对曰:“在宫府门外。”有诏召拜王先生为水衡丞,以北海太守为水衡都尉。传曰:“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13>,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财<14>。”
<1>征:召。行在所:简称行在,是皇帝临时住在的地方。按:武帝时无征北海太守诣行在所事。《汉书·循吏传》载其事,事在宣帝时。 <2>文学卒史:掌管文书的官吏。 <3>俱:同行。 <4>府掾功曹:均为太守府中的属吏。 <5>多言少实:即言过其实。 <6>沽:买。 <7>卫卒仆射,即卫兵头子。 <8>遥语:隔着一段路交谈。 <9>异等:超越寻常的。 <10>不肖:不贤。 <11>自誉自伐功:自己称赞自己,自己夸耀功劳。 <12>于(wū,乌)乎:即“呜乎”。 <13>这两句话出自《老子》六十二章。是说美好的言论,人人喜爱,可以作为好东西出卖;高贵的品行,人人敬仰,可以高出别人之上。 <14>这两句话语本《晏子春秋》“君子赠人以言,庶人赠人以财”。
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豹往到邺,会长老,问之民所疾苦<1>。长老曰:“苦为诃伯娶妇<2>,以故贫。”豹问其故,对曰:“邺三老<3>、廷掾常岁赋敛百姓<4>,收取其钱得数百万,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与祝巫共分享其余钱持归<5>。当其时,巫行视小家女好者<6>,云是当为河伯妇,即娉取<7>。洗沐之,为治新缯绮縠衣<8>,闲居斋戒<9>;为治斋宫河上<10>,张缇绛帷<11>,女居其中。为具牛酒饭食<12>,(行)十余日<13>。共粉饰之<14>,如嫁女床席<15>,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数十里乃没。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远逃亡。以故城中益空无人<16>,又困贫<17>,所以来久远矣。民人俗语曰:‘即不为河伯娶妇<18>,水来漂没,溺其人民’云<19>。”西门豹曰:“至为河伯娶妇时,愿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来告语之<20>,吾亦往送女。”皆曰:“诺。”
<1>所疾苦:所痛苦的事。 <2>河伯:河神。 <3>三老:古代掌教化的乡官。 <4>常岁:每年。赋敛:定额收费。 <5>祝巫:古代以祭祀神鬼,消解灾祸为职业的人。祝,庙祝;巫,女巫。 <6>行视:巡视。小家女:贫苦人家的女儿。 <7>娉取:下娉娶走。娉,通“聘”,定婚;取同“娶”。 <8>缯(zēng,增):丝织品的总称。绮:有花纹的丝织品。縠(hú,胡):有绉纹的纱。 <9>闲居:单独居住。斋戒:祭祀前,沐浴更衣,素食,以示诚敬,称为“斋戒”。 <10>治:建造。 <11>斋宫:斋戒的住屋。 <12>张:张挂缇(tí,题):橘红色的丝织品。又《正义》引顾野王云,“厚缯也”。绛:深红色。帷,帐子。 <12>具:备办。 <13>行:经过。 <14>粉饰:装饰,打扮。 <15>床席:床帐枕席之类。 <16>益:更,更加。 <17>又:更加。 <18>即:假使。 <19>溺其人民:要淹死那些不肯为河伯娶妇的老百姓。 <20>幸:希望。
至其时,西门豹往会之河上。三老、官属、豪长者、里父老皆会<1>,以人民往观之者三二千人<2>。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从弟子女十人所<3>,皆衣缯单衣<4>,立大巫后。西门豹曰:“呼河伯妇来,视其好丑。”即将女出帷中,来至前。豹视之,顾谓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5>,烦大巫妪为入报河伯<6>,得更求好女,后日送之。”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妪投之河中。有顷,曰:“巫妪何久也?弟子趣之<7>!”复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顷,曰:“弟子何久也?复使一人趣之!”复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8>。西门豹曰:“巫妪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9>,烦三老为入白之。”复投三老河中。西门豹簪笔磬折<10>,向河立待良久。长老、吏傍观者皆惊恐。西门豹顾曰:“巫妪、三老不来还,奈之何?”欲复使廷掾与豪长者一人入趣之。皆叩头,叩头且破,额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门豹曰:“诺,且留待之须臾<11>。”须臾,豹曰:“廷掾起矣。状河伯留客之久<12>,若皆罢去归矣<13>。”邺吏民大惊恐,从是以后,不敢复言为河伯娶妇。
<1>官属:指廷掾。豪长者:豪绅,当地有势力的人。里父老:被选中女子的同里父老们。 <2>以:与,及。 <3>从弟子女十人所:随从的女弟子约有十来个。所,许。 <4>衣:穿(衣服)。缯单衣:绢制的单衣。 <5>是:此、这。 <6>妪:年老的女人。 <7>趣:通“促”。催促。 <8>凡:总共。 <9>不能白事:不会把事情传达清楚。 <10>簪笔磬折:帽子上插着类似毛笔的簪子,像石磬那样弯着腰,做出毕敬的样子。 <11>且:姑且。须臾:片刻、一会儿。 <12>状:推测之辞,犹今语“看情况”、“看样子”。 <13>若:汝,你,你们。
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1>,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2>。当其时,民治渠少烦苦<3>,不欲也。豹曰:“民可以乐成<4>,不可与虑始<5>。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6>,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7>。”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给足富<8>。十二渠经绝驰道<9>,到汉之立,而长吏以为十二渠桥绝驰道<10>,相比近<11>,不可。欲合渠水,且至驰道合三渠为一桥。邺民人父老不肯听长吏,以为西门君所为也,贤君之法式不可更也<12>。长吏终听置之<13>。故西门豹为邺令,名闻天下,泽流后世,无绝已时<14>,几可谓非贤大夫哉<15>!
<1>发民:征集百姓。 <2>溉:灌溉。 <3>少:稍微。 <4>以:与。乐成:乐于成功,共享成果。 <5>虑始:筹划商量新事物的开创。 <6>患苦:厌恶、憎恨。 <7>期:希望。 <8>给足:供给丰足。 <9>经绝:横断,截断。 <10>长吏:指县里主要官吏。 <11>比近:靠近,挨近。 <12>法式:法度,规范。更:变革,改动。 <13>置:搁置,放弃。 <14>无绝已时:没有断绝终了的时候。已,完了。 <15>几:通“岂”,难道。
传曰:“子产治郑,民不能欺<1>;子贱治单父,民不忍欺<2>;西门豹治邺,民不敢欺<3>。”三子之才能谁最贤哉?辨治者当能别之。
<1>子产治郑事,见卷一百一十九《循吏列传》。《索引》谓子产治郑之所以人不能欺,是因为他“仁而且明”。 <2>子贱治单父,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略及其事。另据《说苑》云,宓(其姓也)子贱治单父,身不下堂,唯弹琴而已。但单父却治理得很好。巫马期也曾治单父,并且有成效,可他却是“以星出,以星入”,即通过披星戴月地干,才把单父治理好的。巫马期问其故,子贱说:我是任人,你是任力;而任力者劳,任人者逸。《索引》评及子贱事时说:“子贱为政清净,唯弹琴,三年不下堂而化,是人见思,故不忍欺之。” <3>《索引》评及西门豹治邺事时说:“豹以威化御俗,故人不敢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