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史有为
【说明】
本篇是淮南厉王刘长及其子刘安、刘赐的合传。刘长是汉高祖的小儿子,汉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他因骄横无度,参与谋反,获罪被捕,在押往流放地蜀郡的途中绝食身亡。之后刘安继封淮南王,刘赐封庐江王转徙衡山王。刘安为报父仇,串通刘赐密谋反叛,事泄后二人皆自杀国除。按《史记》体例,写诸侯王生平当立“世家”,而这里降为列传,乃是对刘长父子的叛逆之罪表示贬抑。这种变通处置之法,与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相同,都反映了作者维护汉家一统,反对分裂割据的政治态度。
通篇命意一线到底,是本传写法上很明显的一个特色。这一贯串全篇的主旨就是揭露刘长父子的悖乱之罪。据此,传文既详尽陈述他们先后谋反的事实经过,同时又揭示了促成其叛逆与覆亡的种种原因。总的看,写作角度单一,笔墨是非常集中的。比如淮南王刘安雅爱文学,曾召集众多宾客编著《淮南子》,这部书虽是反映西汉前期哲学政治思想的重要史料,但是因与主旨无关被略去不述;而刘安整个蓄意谋反的过程,从起念头,到动手制造兵器,到案查地图加紧策划,到与伍被反复相商,到屡次作贼心虚欲发又止,到终因内乱导致阴谋败露--则一步步写来,不厌其详,非常周全。其中,记述谋臣伍被言论计谋的笔墨很多,充分表现了他在刘安谋反一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同样,为了说明淮南厉王刘长胆敢谋反并非偶然,作者也详述了他多年来如何在汉文帝的姑息宽容之下越来越狂妄自大,藐视汉家王法的行径。总之,由于作者善剪裁,繁简有致,使得这篇篇幅很长,头绪纷繁,历时汉初五朝七十余年的三人合传,写得眉目清晰,不枝不蔓,而且文气顺畅、紧凑,读来全无拖沓及芜杂琐碎之感。
本传虽用一意到底的顺叙法写成,但文笔仍不乏变化。写刘安、刘赐的谋反事均用正笔,写刘长叛逆事则借大臣们上呈的奏章道出,用的是侧笔。写刘安和刘赐也同中有异,前者多记言语对话,而且叙议交错,开合有致。叙事中插入的两大段伍被口若悬河的议论文字,感情饱满,气势酣畅,富于文采,为全文增辉。其后写刘赐事则只用简洁的语言叙述,就明显不同了。
淮南厉王刘长,是汉高祖的小儿子。他母亲是过去赵王张敖的妃嫔。高祖八年(前199),高皇帝从东垣(ynán,原)县经过赵国,赵王把厉王的母亲献给他。她受到皇上宠幸,怀下身孕。从此赵王张敖不敢让她住在宫内,为她另建外宫居住。次年赵相贯高等人在柏人县谋弑高祖的事情被朝廷发觉,赵王也一并被捕获罪,他的母亲、兄弟和妃嫔悉遭拘捕,囚入河内郡官府。厉王母亲在囚禁中对狱吏说:“我受到皇上宠幸,已有身孕。”狱吏如实禀报,皇上正因赵王的事气恼,没有理会厉王母亲的申诉。厉王母亲的弟弟赵兼拜托辟阳侯审食其(yìjī,亦基)告知吕后,吕后妒嫉,不肯向皇上进言求情,辟阳侯便不再尽力相劝。厉王母亲生下王后,心中怨恨而自杀。狱吏抱着厉王送到皇上面前,皇上后悔莫及,下令吕后收养他,并在真定县安葬了厉王的母亲。真定是厉王母亲的故乡,她的祖辈就居住在那里。
高祖十一年(前196)七月,淮南王黥(qíng,晴)布谋反,皇上遂立儿子刘长为淮南王,让他掌管昔日黥布领属的四郡封地。皇上亲自率军出征,剿灭了黥布,于是厉王即淮南王位。
厉王自幼丧母,一直依附吕后长大,因此孝惠帝和吕后当政时期他有幸免遭政治祸患。但是,他心中一直怨恨辟阳侯而不敢发作。
至孝文帝即位,淮南王自视与皇上关系最亲,骄横不逊,一再违法乱纪。皇上念及手足亲情,时常宽容赦免他的过失。
孝文帝三年(前177),淮南王自封国入朝,态度甚为傲慢。他跟随皇上到御苑打猎,和皇上同乘一辆车驾,还常常称呼皇上为“大哥”。厉王有才智和勇力,能奋力举起重鼎,于是前往辟阳侯府上求见。辟阳侯出来见他,他便取出藏在袖中的铁椎(chuí,垂)捶击辟阳侯,又命随从魏敬杀死了他。事后厉王驰马奔至宫中,向皇上袒身谢罪道:我母亲本不该因赵国谋反事获罪,那时辟阳侯若肯竭力相救就能得到吕后的帮助,但他不力争,这是第一桩罪;赵王如意母子无罪,吕后蓄意杀害他们,而辟阳侯不尽力劝阻,这是第二桩罪;吕后封吕家亲戚为王,意欲危夺刘氏天下,辟阳侯不挺身抗争,这是第三桩罪。我为天下人杀死危害社稷的奸臣辟阳侯,为母亲报了仇,特来朝中跪伏请罪。”皇上哀悯厉王的心愿,出于手足亲情,不予治罪,赦免了他。这一时期,薄太后和太子以及列位大臣都惧怕厉王,因此厉王返国后越发骄纵肆志,不依朝廷法令行事,出入宫中皆号令警戒清道,还称自己发布的命令为“制”,另搞一套文法,一切模仿天子的声威。
孝文帝六年(前174),厉王让无官爵的男子组成七十人和棘蒲侯柴武之子柴奇商议,策划用四十辆大货车在谷口县谋反起事,并派出使者前往闽越、匈奴各处联络。朝廷发觉此事,治罪谋反者,派使臣召淮南王入京,他来到长安。
“丞相臣张包、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冒死罪启奏:淮南王刘长废弃先帝文法,不服从天子诏令,起居从事不遵法度,自制天子所乘张黄缎伞盖的车驾,出入模仿天子声威,擅为法令,不实行汉家王法。他擅自委任官吏,让手下的郎中春任国相,网罗收纳各郡县和诸侯国的人以及负罪逃亡者,把他们藏匿起来安置住处,安顿家人,赐给钱财、物资、爵位、俸禄和田宅,有的人爵位竟封至关内侯,享受二千石的优宠。淮南王给予他们不应得到的这一切,是想图谋不轨。大夫但与有罪失官的开章等七十人,伙同棘蒲侯柴武之子柴奇谋反,意欲危害宗庙社稷。他们让开章去密报刘长,商议使人联络闽越和匈奴发兵响应。开章赴淮南见到刘长,刘长多次与他晤谈宴饮,还为他成家娶妻,供给二千石的薪俸。开章教人报告大夫但,诸事已与淮南王谈妥。国相春也遣使向但通报。朝中官吏发觉此事后,派长安县县尉奇等前去拘捕开章。刘长藏人不交,和原中尉(jiān,尖)忌密议,杀死开章灭口。他们置办棺椁(guǒ,果)、丧衣、包被,葬开章于肥陵邑,而欺骗办案的官员说‘不知道开章在哪里’。后来又伪造坟冢(zhǒng,肿),在坟上树立标记,说‘开章尸首埋在这里’。刘长还亲自杀过无罪者一人;命令官吏论罪杀死无辜者六人;藏匿逃亡在外的死刑犯,并抓捕未逃亡的犯人为他们顶罪;他任意加人罪名,使受害者无处申冤,被判罪四年劳役以上,如此者十四人;又擅自赦免罪人,免除死罪者十八人。服四年劳役以下者五十八人;还赐爵关内侯以下者九十四人。前些时刘长患重病,陛下为他忧烦,遣使臣赐赠信函、枣脯。刘长不想接受赐赠,便不肯接见使臣。住在庐江郡内的南海民造反,淮南郡的官兵奉旨征讨。陛下体恤淮南民贫苦,派使臣赐赠刘长布帛五千匹,令转发出征官兵中的辛劳穷苦之人。刘长不想接受,谎称‘军中无劳苦者’。南海人王织上书向皇帝敬献玉璧,忌烧了信,不予上奏。朝中官员请求传唤忌论罪,刘长拒不下令,谎称‘忌有病’。国相春又请求刘长准许自己,刘长大怒,说‘你想背叛我去投靠汉廷’,遂判处春死罪。臣等请求陛下将刘长依法治罪。”
皇上下诏说:“我不忍心依法制裁淮南王,交列侯与二千石官商议吧。”
“臣仓、臣敬、臣逸、臣福、臣贺冒死罪启奏:臣等已与列侯和二千石官吏臣婴等四十三人论议,大家都说‘刘长不遵从法度,不听从天子诏命,竟然暗中网罗党徒和谋反者,厚待负罪逃亡之人,是想图谋不轨’。臣等议决应当依法制裁刘长。”
皇上批示说:“我不忍心依法惩处淮南王,赦免他的死罪,废掉他的王位吧。”
“臣仓等冒死罪启奏:刘长犯有大死之罪,陛下不忍心依法惩治,施恩赦免,废其王位。臣等请求将刘长遣往蜀郡严道县邛(qióng,穷)崃山邮亭,令其妾媵(yìng,映)有生养子女者随行同居,由县署为他们兴建屋舍,供给粮食、柴草、蔬菜、食盐、豆豉、炊具食具和席蓐(rù,人)。臣等冒死罪请求,将此事布告天下。”
皇上颁旨说:“准请供给刘长每日食肉五斤,酒二斗。命令昔日受过宠幸的妃嫔十人随往蜀郡同住。其他皆准奏。”
朝廷尽杀刘长的同谋者,于是命淮南王启程,一路用辎(zī,资)车囚载,令沿途各县递解人蜀。当时袁盎权谏皇上说:“皇上一向骄宠淮南王,不为他安排严正的太傅和国相去劝导,才使他落到如此境地。再说淮南王性情刚烈,现在粗暴地摧折他,臣很担忧他会突然在途中身染风寒患病而死。陛下若落得杀弟的恶名如何是好!”皇上说:“我只是让他尝尝苦头罢了,就会让他回来的。”沿途各县送押淮南王的人都不敢打开囚车的封门,于是淮南王对仆人说:“谁说你老子我是勇猛的人?我哪里还能勇猛!我因为骄纵听不到自己的过失终于陷入这种困境。人生在世,怎能忍受如此郁闷!”于是绝食身亡。囚车行至雍县,县令打开封门,把刘长的死讯上报天子。皇上哭得很伤心,对袁盎说:“我不听你的劝告,终至淮南王身死。”袁盎说:“事已无可奈何,望陛下好自宽解。”皇上说:“怎么办好呢?”袁盎回答:“只要斩丞相、御史来向天下人谢罪就行了。”于是皇上命令丞相、御史收捕拷问各县押送淮南王而不予开封进食者,一律弃市问斩。然后按照列侯的礼仪在雍县安葬了淮南王,并安置三十户人家守冢祭祀。
孝文帝八年(前172),皇上怜悯淮南王,淮南王有儿子四人,年龄都是七、八岁,于是封其子刘安为阜陵侯,其子刘勃为安阳侯,其子刘赐为阳周侯,其子刘良为东城侯。
孝文帝十二年(前168),有百姓作歌歌唱淮南厉王的遭遇说:“一尺麻布,尚可缝;一斗谷子,尚可舂(chōng,冲)。兄弟二人不能相容。”皇上听到后,就叹息说:“尧舜放逐自己的家人,周公杀死管叔蔡叔,天下人称赞他们贤明。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能不因私情而损害王朝的利益。天下人难道认为我是贪图淮南王的封地吗?”于是徙(xǐ,洗)封城阳王刘喜去统领淮南王的故国,而谥(shì,是)封已故淮南王为厉王,并按诸侯仪制为他建造了陵园。
孝文帝十六年(前164),皇上迁淮南王刘喜复返城阳故地。皇上哀怜淮南厉王因废弃王法图谋不轨,而自惹祸患失国早死,便封立他的三个儿子:阜陵侯刘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刘勃为衡山王,阳周侯刘赐为庐江王,他们都重获厉王时封地,三分共享。东城侯刘良此前已死,没有后代。
孝景帝三年(前154),吴楚七国举兵反叛,吴国使者到淮南联络,淮南王意欲发兵响应。淮南国相说:“大王如果非要发兵响应吴王,臣愿为统军将领。”淮南王就把军队交给了他。淮南国相得到兵权后,指挥军队据城防守叛军,不听淮南王的命令而为朝廷效劳;朝廷也派出曲城侯蛊捷率军援救淮南:淮南国因此得以保全。吴国使者来到庐江,庐江王不肯响应,而派人与越国联络。吴国使者往衡山,衡山王效忠朝廷,坚守城池毫无二心。
孝景帝四年(前153),吴楚叛军已被破败,衡山王入朝,皇上认为他忠贞守信,便慰劳他说:“南方之地低洼潮湿。”改任衡山王掌管济水以北的地区,以此作为褒奖。他去世后便赐封为贞王。庐江王的封地邻近越国,屡次派遣使臣与之结交,因此被北迁为衡山王,统管长江以北地区。淮南王依然如故。
淮南王刘安的性情喜好读书弹琴,不爱射猎放狗跑马,他也想暗中做好事来安抚百姓,流播美誉于天下。他常常怨恨厉王之死,常想反叛朝廷,但是没有机会。
到了孝武帝建元二年(前139),淮南王入京朝见皇上。与他一向交好的武安侯田蚡(fén,坟),当时做太尉。田蚡在霸上迎侯淮南王,告诉他说:“现今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您是高皇帝的亲孙,施行仁义,天下无人不知。假如有一天宫车晏驾皇上过世,不是您又该谁继位呢!”淮南王大喜,厚赠武安侯金银钱财物品。淮南王暗中结交宾客,安抚百姓,谋划叛逆之事。
建元六年(前135),慧星出现,淮南王心生怪异。有人劝说淮南王道:“先前吴军起兵时,慧星出现仅长数尺,而兵战仍然血流千里。现在慧星长至满天,天下兵战应当大兴。”淮南王心想皇上没有太子,若天下发生变故,诸侯王将一齐争夺皇位,便更加加紧整治兵器和攻战器械,积聚黄金钱财贿赠郡守、诸侯王、说客和有奇才的人。各位能言巧辩的人为淮南王出谋划策,都胡乱编造荒诞的邪说,阿谀逢迎淮南王。淮南王心中十分欢喜,赏他们很多钱财,而谋反之心更甚。
淮南王有女儿名刘陵,她聪敏,有口才。淮南王喜爱刘陵,经常多给她钱财,让她在长安刺探朝中内情,结交皇上亲近的人。
元朔三年(前126),皇上赏赐淮南王几案手杖,恩准他不必入京朝见。淮南王王后名荼(tú,图),淮南王很宠幸她。王后生太子刘迁,刘迁娶王皇太后外孙修成君的女儿做妃子。淮南王策划制造谋反的器具,害怕太子的妃子知道后向朝中泄露机密,就和太子策划,让他假装不爱妃子,三个月不和她同席共寝。于是淮南王佯装恼怒太子,把他关起来,让他和妃子同居一室三月,而太子始终不亲近她。妃子请求离去,淮南王便上奏朝廷致歉,把她送回娘家。王后荼、太子刘迁和女儿刘陵受淮南王宠爱,专擅国权,侵夺百姓田地房宅,任意加罪拘捕无辜之人。
元朔五年(前124),太子学习使剑,自以为剑术高超,无人可比。听说郎中雷被剑艺精湛,便召他前来较量。雷被一次二次退让之后,失手击中了太子。太子动怒,雷被恐惧。这时凡想从军的人总是投奔京城,雷被当即决定去参军奋击匈奴。太子刘迁屡次向淮南王说雷被的坏话,淮南王就让郎中令斥退罢免了他的官职,以此儆(jǐng,井)示后人。于是雷被逃到长安,向朝廷上书申诉冤屈。皇上诏令廷尉、河南郡审理此事。河南郡议决,追捕淮南王太子到底,淮南王、王后打算不遣送太子,趁机发兵反叛。可是反复谋划犹豫,十几天未能定夺。适逢朝中又有诏令下达,让就地传讯太子。就在这时,淮南国相恼怒寿春县丞将逮捕太子的命令扣下不发,控告他犯有“不敬”之罪。淮南王请求国相不追究此事,国相不听。淮南王便派人上书控告国相,皇上将此事交付廷尉审理。办案中有线索牵连到淮南王,淮南王派人暗中打探朝中公卿大臣的意见,公卿大臣请求逮捕淮南王治罪。淮南王害怕事发,太子刘迁献策说:“如果朝廷使臣来逮捕父王,父王可叫人身穿卫士衣裳,持戟站立庭院之中,父王身边一有不测发生,就刺杀他,我也派人刺死淮南国中尉,就此举兵起事,尚不为迟。”这时皇上不批准公卿大臣的奏请,而改派朝中中尉殷宏赴淮南国就地向淮南王询问查证案情。淮南王闻讯朝中使臣前来,立即按太子的计谋做了准备。朝廷中尉到达后,淮南王看他态度温和,只询问自己罢免雷被的因由,揣度不会定什么罪,就没有发作。中尉还朝,把查询的情况上奏。公卿大臣中负责办案的人说:“淮南王刘安阻挠雷被从军奋击匈奴等行径,破坏了执行天子明确下达的诏令,应判处弃市死罪。”皇上诏令不许。公卿大臣请求废其王位,皇上诏令不许。公卿大臣请求削夺其五县封地,皇上诏令削夺二县。朝廷派中尉殷宏去宣布赦免淮南王的罪过,用削地以示惩罚。中尉进入淮南国境,宣布赦免淮南王。淮南王起初听说朝中公卿大臣请求杀死自己,并不知道获得宽赦削地,他听说朝廷使臣已动身前来,害怕自己被捕,就和太子按先前的计谋准备刺杀他。待到中尉已至,立即祝贺淮南王获赦,淮南王因此没有起事。事后他哀伤自己说:“我行仁义之事却被削地,此事太耻辱了。”然而淮南王削地之后,策划反叛的阴谋更为加剧。诸位使者从长安来,制造荒诞骗人的邪说,凡声称皇上无儿,汉家天下不太平的,淮南王闻之即喜;如果说汉王朝太平,皇上有男儿,淮南王就恼怒,认为是胡言乱语,不可信。
淮南王日夜和伍被、左吴等察看地图,部署进军的路线。淮南王说:“皇上没有太子,一旦过世,官中大臣必定征召胶东王,要不就是常山王,诸侯王一齐争夺皇位,我可以没有准备吗?况且我是高祖的亲孙,亲行仁义之道,陛下待我恩厚,我能忍受他的统治;陛下万世之后,我岂能事奉小儿北向称臣呢!”
淮南王坐在东宫,召见伍被一起议事,招呼他说:“将军上殿。”伍被不高兴地说:“皇上刚刚宽恕赦免了大王,您怎能又说这亡国之话呢!臣听说伍子胥劝谏吴王,吴王不用其言,于是伍子胥说‘臣即将看见麋(mí,迷)鹿在姑苏台上出入游荡了’。现在臣也将看到宫中遍生荆棘,露水沾湿衣裳了。”淮南王大怒,囚禁起伍被的父母,关押了三个月。然后淮南王又把伍被召来问道:“将军答应寡人吗?”伍被回答:“不,我只是来为大王筹划而已。臣听说听力好的人能在无声时听出动静,视力好的人能在未成形前看出征兆,所以最智慧、最有道德的圣人做事总是万无一失。从前周文王为灭商纣率周族东进,一行动就功显千代,使周朝继夏、商之后,列入‘三代’,这就是所谓顺从天意而行动的结果,因此四海之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追随响应他。这是千年前可以看见的史实。至于百年前的秦王朝,近代的吴楚两国,也足以说明国家存亡的道理。臣不敢逃避伍子胥被杀害的厄运,希望大王不要重蹈吴王不听忠谏的覆辙。过去秦朝弃绝圣人之道,坑杀儒生,焚烧《诗》《书》,抛弃礼义,崇尚伪诈和暴力,凭借刑罚,强迫百姓把海滨的谷子运送到西河。在那个时候,男子奋力耕作却吃不饱糟糠,女子织布绩麻却衣不蔽体。秦皇派蒙恬修筑长城,东西绵延数千里,长年戍边、风餐露宿的士兵常常有数十万人,死者不可胜数,僵尸暴野千里,流血遍及百亩,百姓气力耗尽,想造反的十家有五。秦皇帝又派徐福入东海访求神仙和珍奇异物,徐福归来编造假话说:‘臣见到海中大神,他问道:“你是西土皇帝的使臣吗?”臣答道:“是的。”“你来寻求何物?”臣答:“希望求得延年益寿的仙药。”海神说:“你们秦王礼品菲薄,仙药可以观赏却不能拿取。”当即海神随臣向东南行至蓬莱山,看到了用灵芝草筑成的宫殿,有使者肤色如铜身形似龙,光辉上射映照天宇。于是臣两拜而问,说:“应该拿什么礼物来奉献?”海神说:“献上良家男童和女童以及百工的技艺,就可以得到仙药了。”’皇帝大喜,遣发童男童女三千人,并供给海神五谷种籽和各种工匠前往东海。途中徐福觅得一片辽阔的原野和湖泽,便留居那里自立为王不再回朝。于是百姓悲痛思念亲人,想造反的十家有六。秦皇帝又派南海郡尉赵佗(tuó,驮)越过五岭攻打百越。赵佗知道中原疲敝已极,就留居南越称王不归,并派人上书,要求朝廷征集无婆家的妇女三万人,来替士兵缝补衣裳。秦皇帝同意给他一万五千人。于是百姓人心离散犹如土崩瓦解,想造反的十家有七。宾客对高皇帝说:‘时机到了。’高皇帝说:‘等等看,当有圣人起事于东南方。’不到一年,陈胜吴广揭竿造反了。高皇帝自丰邑沛县起事,一发倡议全天下不约而同的响应者便不可胜数。这就是所谓踏到了缝隙窥伺到时机,借秦朝的危亡而举事。百姓期望他,犹如干旱盼雨水,所以他能起于军伍而被拥立为天子,功业高于夏禹、商汤和周文王,恩德流被后世无穷无尽。如今大王看到了高皇帝得天下的容易,却偏偏看不到近代吴楚的覆亡么?那吴王被赐号为刘氏祭酒,颇受尊宠,又被恩准不必依例入京朝见,他掌管着四郡的民众,地域广至方圆数千里,在国内可自行冶铜铸造钱币,在东方可烧煮海水贩卖食盐,溯江而上能采江陵木材建造大船,一船所载抵得上中原数十辆车的容量,国家殷富百姓众多。吴王拿珠玉金帛贿赂诸侯王、宗室贵族和朝中大臣,唯独不给皇戚窦氏。反叛之计谋划已成,吴王便发兵西进。但吴军在大梁被攻克,在狐父被击败,吴王逃奔东归,行至丹徒,让越人俘获,身死绝国,令天下人耻笑。为什么吴楚有那样众多的军队都不能成就功业?实在是违背了天道而不识时势的缘故。如今大王兵力不及吴楚的十分之一,天下安宁却比秦皇帝时代好万倍,希望大王听从臣下的意见。若大王不听臣的劝告,势必眼见大事不成言语却已先自泄露天机。臣听说箕子路过殷朝故都时心中很悲伤,于是作“麦秀之歌”,这首歌就是哀痛纣王不听从王子比干的劝谏而亡国。所以《孟子》说‘纣王贵为天子,死时竟不及平民’。这是因为纣王生前早已自绝于天下人,而不是死到临头天下人才背弃他。现在臣也暗自悲哀大王若抛弃了诸侯国君的尊贵,朝廷必将赐给绝命之书,令大王身先群臣,死于东宫。”于是,伍被怨哀之气郁结胸中而神色黯然,泪水盈眶而满面流淌,即刻站起身,一级级走下台阶离去了。
淮南王有个庶出的儿子名叫刘不害,年纪最大,淮南王不喜爱他,王后和太子也都不把他视为儿子或兄长。刘不害有儿子名叫刘建,他才高负气,时常怨恨太子不来问候自己的父亲;又埋怨当时诸侯王都可以分封子弟为诸侯,而淮南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当了太子,唯独刘建父亲不得封侯。刘建暗中结交人,想要告发击败太子,让他的父亲取而代之。太子知悉此事,多次拘囚并拷打刘建。刘建尽知太子意欲杀害朝廷中尉的阴谋,就让和自己私交很好的寿春县人庄芷(zhǐ,止)在元朔六年(前123)向天子上书说:“毒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如今淮南王的孙子刘建才能高,淮南王后荼和荼的儿子太子刘迁常常妒忌迫害他。刘建父亲刘不害无罪,他们多次拘囚想杀害他。今有刘建人在,可召来问讯,他尽知淮南王的隐密。”书奏上达,皇上将此事交付廷尉,廷尉又下达河南郡府审理。这时,原辟阳侯的孙子审卿与丞相公孙弘交好,他仇恨淮南厉王杀死自己的祖父,就极力向公孙弘构陷淮南王的罪状,于是公孙弘怀疑淮南王有叛逆的阴谋,决意深入追究查办此案。河南郡府审问刘建,他供出了淮南王太子及其朋党。淮南王担忧事态严重,意欲举兵反叛,就向伍被问道:“汉朝的天下太平不太平?”伍被回答:“天下太平。”淮南王心中不悦,对伍被说:“您根据什么说天下太平?”伍被回答:“臣私下观察朝政,君臣间的礼义,父子间的亲爱,夫妻间的区别,长幼间的秩序,都合乎应有的原则,皇上施政遵循古代的治国之道,风俗和法度都没有缺失。满载货物的富商周行天下,道路无处不畅通,因此贸易之事盛行。南越称臣归服,羌僰(bó,搏)进献物产,东瓯(ōu,欧)内迁降汉,朝廷拓广长榆塞,开辟朔方郡,使匈奴折翅伤翼,失去援助而萎靡不振。这虽然还不赶不上古代的太平岁月,但也算是天下安定了。”淮南王大怒,伍被连忙告谢死罪。淮南王又对伍被说:“崤山之东若发生兵战,朝廷必使大将军卫青来统兵镇压,您认为大将军人怎样?”伍被说:“我的好朋友黄义,曾跟随大将军攻打匈奴,归来告诉我说:‘大将军对待士大夫有礼貌,对士卒有恩德,众人都乐意为他效劳。大将军骑马上下山冈疾驶如飞,才能出众过人。’我认为他武艺这般高强,屡次率兵征战通晓军事,不易抵挡。又谒者曹梁出使长安归来,说大将军号令严明,对敌作战勇敢,时常身先士卒。安营扎寨休息,井未凿通时,必须士兵人人喝上水,他才肯饮。军队出征归来,士兵渡河已毕,他才过河。皇太后赏给的钱财丝帛,他都转赐手下的军官。即使古代名将也无人比得过他。”淮南王听罢沉默无语。
淮南王眼看刘建被召受审,害怕国中密谋造反之事败露,想抢先起兵,但是伍被认为难以成事,于是淮南王再问他道:“您以为当年吴王兴兵造反是对还是错?”伍被说:“我认为错了。吴王富贵已极,却做错了事,身死丹徒,头足分家,殃及子孙无人幸存。臣听说吴王后悔异常。希望大王三思熟虑,勿做吴王所悔恨的蠢事。”淮南王说:“男子汉甘愿赴死,只是为了自己说出的一句话罢了。况且吴王哪里懂得造反,竟让汉将一日之内有四十多人闯过了成皋关隘。现在我令楼缓首先扼住成皋关口,令周被攻下颖川郡率兵堵住轘辕关、伊阙关的道路,令陈定率南阳郡的军队把守武关。河南郡太守只剩有洛阳罢了,何足担忧。不过,这北面还有临晋关、河东郡、上党郡和河内郡、赵国。人们说‘扼断成皋关口,天下就不能通行了’。我们凭借雄据三川之地的成皋险关,招集崤山之东各郡国的军队响应,这样起事,您以为如何?”伍被答道:“臣看得见它失败的灾祸,看不见它成功的福运。”淮南王说:“左吴、赵贤、朱骄如都认为有福运,十之有九会成功。您偏偏认为有祸无福,是为什么?”伍被说:“受大王宠信的群臣中平素能号令众人的,都在前次皇上诏办的罪案中被拘囚了,余下的已没有可以倚重的人。”淮南王说:“陈胜、吴广身无立锥之地,聚集起一千人,在大泽乡起事,奋臂大呼造反,天下就群起响应,他们西行到达戏水时已有一百二十万人相随。现今我国虽小,可是会用兵器打仗者十几万,他们绝非被迫戍边的乌合之众,所持也不是木弩和戟柄,您根据什么说起事有祸无福?”伍被说:“从前秦王朝暴虐无道,残害天下百姓。朝廷征发民间万辆车驾,营建阿房宫,收取百姓大半的收入作为赋税,还征调家居闾左在贫民去远戌边疆,弄得父亲无法保护儿子平安,哥哥不能让弟弟过上安逸生活,政令苛严刑法峻急,天下人忍受百般熬煎几近枯焦。百姓都廷颈盼望,侧耳倾听,仰首向天悲呼,捶胸怨恨皇上,因而陈胜大呼造反,天下人立刻响应。如今皇上临朝治理天下,统一海内四方,泛爱普天黎民,广施德政恩惠。他即使不开口讲话,声音传播也如雷霆般迅疾;诏令即使不颁布,而教化的飞速推广也似有神力;他心有所想,便威动万里,下民响应主上,就好比影之随形、响之应声一般。而且大将军卫青的才能不是秦将章邯、杨熊可比的。因此,大王您以陈胜、吴广反秦来自喻,我认为不当。”淮南王说:“假如真像你说的那样,不可以侥幸成功吗?”伍被说:“我倒有一条愚蠢的计策。”淮南王说:“怎么办呢?”伍被答道:“当今诸侯对朝廷没有二心,百姓对朝廷没有怨气。但朔方郡田地广阔,水草丰美,已迁徙的百姓还不足以充实开发那个地区。臣的愚计是,可以伪造丞相、御史写给皇上的奏章,请求再迁徙各郡国的豪强、义士和处以耏(nài,奈)罪以上的刑徒充边,下诏赦免犯人的刑罪,凡家产在五十万钱以上的人,都携同家属迁往朔方郡,而且更多调发一些士兵监督,催迫他们如期到达。再伪造宗正府左右都司空、上林苑和京师各官府下达的皇上亲发的办案文书,去逮捕诸侯的太子和宠幸之臣。如此一来就会民怨四起,诸侯恐惧,紧接着让摇唇鼓舌的说客去鼓动说服他们造反,或许可以侥幸得到十分之一的成功把握吧!”淮南王说:“此计可行。虽然你的多虑有道理,但我以为成就此事并不至于难到如此程度。”于是淮南王命令官奴入宫,伪造皇上印玺,丞相、御史、大将军、军史、中二千石、京师各官府令和县丞的官印,邻近郡国的太守和都尉的官印,以及朝廷使臣和法官所戴的官帽,打算一切按伍被的计策行事。淮南王还派人假装获罪后逃出淮南国而西入长安,给大将军和丞相供事,意欲一旦发兵起事,就让他们立即刺杀大将军卫青,然后再说服丞相屈从臣服,便如同揭去一块盖布那么轻而易举了。
淮南王想要发动国中的军队,又恐怕自己的国相和大臣们不听命。他就和伍被密谋先杀死国相与二千石大臣,为此假装宫中失火,国相、二千石大臣必来救火,人一到就杀死他们。谋议未定,又计划派人身穿抓捕盗贼的兵卒的衣服,手持羽檄,从南方驰来,大呼“南越兵入界了”,以借机发兵进军。于是他们派人到庐江郡、会稽郡实施冒充追捕盗贼的计策,没有立即发兵。淮南王问伍被说:“我率兵向西挺进,诸侯一定该有响应的人;要是没人响应怎么办?”伍被回答说:“可向南夺取衡山国来攻打庐江郡,占有寻阳的战船,守住下雉的城池,扼住九江江口,阻断豫章河水北入长江的彭蠡湖口这条通道,以强弓劲弩临江设防,来禁止南郡军队沿江而下;再东进攻占江都国、会稽郡,和南方强有力的越国结交,这样在长江淮水之间屈伸自如,犹可拖延一些时日。”淮南王说:“很好,没有更好的计策了。要是事态危急就奔往越国吧。”
于是廷尉把淮南王孙刘建供词中牵连出淮南王太子刘迁的事呈报了皇上。皇上派廷尉临趁前去拜见淮南国中尉的机会,逮捕太子。廷尉临来到淮南国,淮南王得知,和太子谋划,打算召国相和二千石大臣前来,杀死他们就发兵。召国相入宫,国相来了;内史因外出得以脱身。中尉则说:“臣在迎接皇上派来的使臣,不能前来见王。”淮南王心想只杀死国相一人而内史、中尉不肯前来,没有什么益处,就罢手放走了国相。他再三犹豫,定不下行动的计策。太子想到自己所犯的是阴谋刺杀朝廷中尉的罪,而参与密谋的人已死,便以为活口都堵住断绝,就对父王说:“群臣中可依靠的先前都拘捕了,现今已没有可以倚重举事的人。您在时机不成熟时发兵,恐怕不会成功,臣甘愿前往廷尉处受捕。”淮南王心中也暗想罢手,就答应了太子的请求。于是太子刎颈自杀,却未能丧命。伍被独自往见执法官吏,告发了自己参与淮南王谋反的事情,将谋反的详情全盘供了出来。
法吏因而逮捕了太子、王后,包围了王宫,将国中参与谋反的淮南王的宾客全部搜查抓捕起来,还搜出了谋反的器具,然后书奏向上呈报。皇上将此案交给公卿大臣审理,案中牵连出与淮南王一同谋反的列侯、二千石、地方豪强有几千人,一律按罪刑轻重处以死刑。衡山王刘赐,是淮南王的弟弟,被判同罪应予收捕,负责办案的官员请求逮捕衡山王。天子说:“侯王各以自己的封国为立身之本,不应彼此牵连。你们与诸侯王、列侯一道去跟丞相会集商议吧。”赵王彭祖、列侯曹襄等四十三人商议后,都说:“淮南王刘安极其大逆无道,谋反之罪明白无疑,应当诛杀不赦。”胶西王刘端发表意见说:“淮南王刘安无视王法肆行邪恶之事,心怀欺诈,扰乱天下,迷惑百姓,背叛祖宗,妄生邪说。《春秋》曾说‘臣子不可率众作乱,率众作乱就应诛杀’。刘安的罪行比率众作乱更严重,其谋反态势已成定局。臣所见他伪造的文书、符节、印墨、地图以及其它大逆无道的事实都有明白的证据,其罪极其大逆无道,理应依法处死。至于淮南国中官秩二百石以上和比二百石少的官吏,宗室的宠幸之臣中未触犯法律的人,他们不能尽责匡正阻止淮南王的谋反,也都应当免官削夺爵位贬为士兵,今后不许再当官为吏。那些并非官吏的其它罪犯,可用二斤八两黄金抵偿死罪。朝廷应公开揭露刘安的罪恶,好让天下人都清楚地懂得为臣之道,不敢再有邪恶的背叛皇上的野心。”丞相公孙弘、廷尉张汤等把大家的议论上奏,天子便派宗正手持符节去审判淮南王。宗正还未行至淮南国,淮南王刘安已提前自刎而死。王后荼、太子刘迁和所有共同谋反的人都被满门杀尽。天子因为伍被劝阻淮南王刘安谋反时言词雅正,说了很多称美朝政的话,想不杀他。廷尉张汤说:“伍被最先为淮南王策划反叛的计谋,他的罪不可赦免。”于是杀了伍被。淮南国被废为九江郡。
衡山王名刘赐,王后乘舒生了三个孩子,长男刘爽立为太子,二儿刘孝,三女刘无采。又有姬妾徐来生儿女四人,妃嫔厥姬生儿女二人。衡山王和淮南王两兄弟在礼节上相互责怪抱怨,关系疏远,不相和睦。衡山王闻知淮南王制造用于叛逆谋反的器具,也倾心结交宾客来防范他,深恐被他吞并。
元光六年(前129),衡山王入京朝见,他的谒者卫庆懂方术,想上书请术事奉天子。衡山王很恼怒,故意告发卫庆犯下死罪,用严刑拷打逼他认可。衡山国内史认为不对,不肯审理此案。衡山王便指使人上书控告内史,内史被迫办案,但直言衡山王理屈。衡山王又多次侵夺他人田产,毁坏他人坟墓辟为田地。有关部门长官请求逮捕并追究衡山王的罪责,天子不同意,只收回他原先可以自行委任本国官秩二百石以上的官吏的权力,改为由天子任命。衡山王因此心怀愤恨,和奚慈、张广昌谋划,四处访求谙熟兵法和会观测星象以占卜吉凶的人,他们日夜鼓动衡山王密谋反叛之事。
王后乘舒死了,衡山王立徐来为王后。厥姬也同时得到宠幸。两人互相嫉妒,厥姬就向太子说王后徐来的坏话。她说:“徐来指使婢女用诬蛊(gǔ,古)邪术杀害了太子的母亲。”从此太子心中怨恨徐来。徐来的哥哥来到衡山国,太子与他饮酒,席间用刀刺伤了王后的哥哥。王后怨恨恼怒,屡次向衡山王诋毁太子。太子的妹妹刘无采出嫁后被休归娘家,就和奴仆通奸,又和宾客通奸。太子屡次责备刘无采,无采很恼火,不再和太子来往。王后得知此事,就殷勤关怀无采。无采和二哥刘孝因年少便失去母亲,不免依附王后徐来,她就巧施心计爱护他们,让他们一起毁谤太子,因此衡山王多次毒打太子。
元朔四年(前125)中,有人杀伤王后的继母,衡山王怀疑是太子指使人所为,就用竹板毒打太子。后来衡山王病了,太子经常声称有病不去服侍。刘孝、王后、刘无采都说他的坏话:“太子其实没病,而自称有病,脸上还带有喜色。”衡山王大怒,想废掉他的太子名份,改立其弟刘孝。王后知道衡山王已决意废除太子,就又想一并也废除刘孝。王后有一个女仆善于跳舞,衡山王宠爱她,王后打算让女仆和刘孝私通来沾污陷害他,好一起废掉太子兄弟而把自己的儿子刘广立为太子。太子刘爽知道了王后的诡计,心想王后屡次诽谤自己不肯罢休,就算计与她发生奸情来堵她的口。一次王后饮酒,太子上前敬酒祝寿,趁势坐在了王后的大腿上,要求与她同宿。王后很生气,把此事告诉了衡山王。于是衡山王召太子来,打算把他捆起来毒打。太子知道父王常想废掉自己而立弟弟刘孝,就对他说:“刘孝和父王宠幸的女仆通奸,无采和奴仆通奸,父王打起精神加餐吧,我请求给朝廷上书。”说罢背向衡山王离去了。衡山王派人去阻止他,不能奏效,就亲自驾车去追捕太子。太子乱说坏话,衡山王便用镣铐把他囚禁在宫中。刘孝越来越受到衡山王的亲近和宠幸。衡山王很惊异刘孝的才能,就给他佩上王印,号称将军,让他住在宫外的府第中,给他很多钱财,用以招揽宾客。登门投靠的宾客,暗中知道淮南王、衡山王都有背叛朝廷的谋划,就日夜奉迎鼓励衡山王。于是衡山王指派刘孝的宾客江都人救赫、陈喜制造战车和箭支,刻天子印玺和将相军吏的官印。衡山王日夜访求像周丘一样的壮士,多次称赞和例举吴楚反叛时的谋略,用它规范自己的谋反计划。衡山王不敢仿效淮南王希冀篡夺天子之位,他害怕淮南王起事吞并自己的国家,认为等待淮南王西进之后,自己可乘虚发兵平定并占有长江和淮水之间的领地,他期望能够如愿。
元朔五年(前124)秋,衡山王将入京朝见天子。经过淮南国时,淮南王竟说了些兄弟情谊的话,消除了从前的嫌隙,彼此约定共同制造谋反的器具。衡山王便上书推说身体有病,皇上赐书准许他不入朝。
元朔六年(前123)中,衡山王指使人上书皇上请求废掉太子刘爽,改立刘孝为太子。刘爽闻讯,就派和自己很要好的白嬴前往长安上书,控告刘孝私造战车箭支,还和淮南王的女侍通奸,意欲以此挫败刘孝。白嬴来到长安,还没来得及上书,官吏就逮捕了他,因他与淮南王谋反事有牵连予以囚禁。衡山王听说刘爽派白嬴去上书,害怕他讲出国中不可告人的隐秘,就上书反告太子刘爽干了大逆不道的事应处死罪,朝廷将此事下交沛郡审理。
元狩元年(前122)冬,负责办案的公卿大臣下至沛郡搜捕与淮南王共同谋反的罪犯,没有捕到,却在衡山王儿子刘孝家抓住了陈喜。官吏控告刘孝带头藏匿陈喜。刘孝以为陈喜平素屡次和衡山王计议谋反,很害怕他会供出此事。他听说律令规定事先自首者可免除其罪责,又怀疑太子指使白嬴上书将告发谋反之事,就抢先自首,控告救赫、陈喜等人参与谋反。廷尉审讯验证属实,公卿大臣便请求逮捕审讯衡山王。天子说:“不要逮捕。”他派遣中尉司马安、大行令李息赴衡山国就地查问衡山王,衡山王一一据实做了回答。官吏把王宫都包围起来严加看守。中尉、大行还朝,将情况上奏,公卿大臣请求派宗正、大行和沛郡府联合审判衡山王。衡山王闻讯便刎颈自杀。刘孝因主动自首谋反之事,被免罪;但他犯下与衡山王女侍通奸之罪,仍处死弃市。王后徐来也犯有以诬蛊谋杀前王后乘舒罪,连同太子刘爽犯了被衡山王控告不孝的罪,都被处死弃市。所有参与衡山王谋反事的罪犯一概满门杀尽。衡山国废为衡山郡。
太史公说:《诗经》上说“抗击戎狄,惩治楚人”,此话不假啊!淮南王、衡山王虽是骨肉至亲,拥有千里疆土,封为诸侯,但是不致力于遵守藩臣的职责去辅助天子,反而一味心怀邪恶之计,图谋叛逆,致使父子相继二次亡国,人人都不得尽享天年,而受到天下人耻笑。这不只是他们的过错,也是当地习俗浇薄和居下位的臣子影响不良的结果。楚国人轻捷勇猛凶悍,喜好作乱,这是早自古代就记载于书的了。
【原文及注释】
淮南厉王长者,高祖少子也,其母故赵王张敖美人<1>。高祖八年,从东垣过赵,赵王献之美人。厉王母得幸焉,有身。赵王敖弗敢内宫<2>,为筑外宫而舍之。及贯高等谋反柏人事发觉<3>,并逮治王,尽收捕王母兄弟美人,系之河内<4>。厉王母亦系,告吏曰:“得幸上,有身。”吏以闻上,上方怒赵王,未理厉王母。厉王母弟赵兼因辟阳侯言吕后<5>,吕后妒,弗肯白,辟阳侯不强争。及厉王母已生厉王,恚<6>,即自杀。吏奉厉王诣上,上悔,令吕后母之,而葬厉王母真定。真定,厉王母之家在焉,父世县也<7>。
<1>美人:汉代妃嫔称号。 <2>内:同“纳”,接纳。 <3>此指赵相贯高等人阴谋杀害汉高祖刘邦的未遂事件。谋弑在高祖八年(前199),败露在高祖九年(前198),详见卷八《高祖本纪》。<4>系:拘囚。 <5>辟阳侯:名审食其,因奉侍吕后获宠。 <6>恚:怨恨。 <7>父世县:《汉书·淮南王传》作“母家县”,即娘家所在的故乡,此指厉王母亲的父祖辈居住的县分。
高祖十一年(十)[七]月,淮南王黥布反<1>,立子长为淮南王,王黥布故地,凡四郡<2>。上自将兵击灭布,厉王遂即位<3>。
厉王蚤失母<4>,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害,而常心怨辟阳侯,弗敢发。
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为最亲,骄蹇<5>,数不奉法。上以亲故,常宽赦之。
三年,入朝。甚横。从上入苑囿猎<6>,与上同车,常谓上“大兄”。厉王有材力,力能扛鼎,乃往请辟阳侯。辟阳侯出见之,即自袖铁椎椎辟阳侯<7>,令从者魏敬刭之<8>。厉王乃驰走阙下<9>,肉袒谢曰<10>:“臣母不当坐赵事,其时辟阳侯力能得之吕后,弗争,罪一也。赵王如意子母无罪,吕后杀之<11>,辟阳侯弗争,罪二也。吕后王诸吕,欲以危刘氏,辟阳侯弗争<12>,罪三也。臣谨为天下诛贼臣辟阳侯,报母之仇,谨伏阙下请罪。”孝文伤其志,为亲故,弗治,赦厉王。当是时,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13>,厉王以此归国益骄恣,不用汉法,出入称警跸<14>,称制<15>,自为法令,拟于天子。
六年,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16>,以輂车四十乘反谷口<17>,令人使闽越、匈奴。事觉,治之,使使召淮南王。淮南王至长安。
<1>黥布:本名英布,因受黥刑而改姓。高祖十一年(前196),黥布举兵反,高祖率军亲征,次年黥布兵败被杀。详见卷九十一《黥布列传》。 <2>四郡:即九江、衡山、庐江和豫章郡,皆为淮南王封地。 <3>按:此段与以下三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分为四段。 <4>蚤:通“早”。 <5>骄蹇:傲慢,不顺从。 <6>苑囿(yòu,又):供帝王畜养禽兽和游猎的风景园林。 <7>椎:一同“槌”,捶击用具,“铁椎”即是;一同“捶”,击打,“椎辟阳侯”之“椎”即是。 <8>刭(jǐng,井):以刀割脖子。 <9>阙下:宫阙之下,指朝廷。 <10>肉袒:脱去上衣,裸露身体的一部分。 <11>刘邦生前很宠爱戚夫人和她的儿子赵王刘如意,戚夫人与吕后争立太子,使吕后极为怨恨。惠帝元年(前194)十二月吕后先以毒酒杀如意,然后对戚夫人滥施酷刑,百般残害,详见卷九《吕太后本纪》。 <12>惠帝死后,吕后专权,擅改高祖旧制,先后分封侄子吕台、吕产、吕禄等为诸侯王。当时辟阳侯审食其被擢为左丞相,得吕后重用。详见卷九《吕太后本纪》。 <13>惮:畏惧。 <14>警跸:警戒清道,断绝行人,是帝王出入时的规制。 <15>制:帝王的命令。 <16>男子:汉代对无官爵成年男性的称呼。柴武:一作“陈武”,其子“柴奇”一作“陈奇”。 <17>輂车:马驾的运货大车。
“丞相臣张仓、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昧死言:淮南王长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无度,为黄屋盖乘舆<1>,出入拟于天子,擅为法令,不用汉法<2>。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为丞相<3>,聚收汉诸侯人及有罪亡者<4>,匿与居,为治家室,赐其财物爵禄田宅,爵或至关内侯,奉以二千石<5>,所不当得,欲以有为。大夫但、士五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6>,欲以危宗庙社稷。使开章阴告长,与谋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开章之淮南见长,长数与坐语饮食,为家室娶妇,以二千石俸奉之<7>。开章使人告但,已言之王。春使使报但等。吏觉知,使长安尉奇等往捕开章。长匿不予,与故中尉忌谋,杀以闭口。为棺椁衣衾<8>,葬之肥陵邑,谩吏曰‘不知安在<9>’。又详聚土<10>,树表其上<11>,曰:‘开章死<12>,埋此下’。及长身自贼杀无罪者一人;令吏论杀无罪者六人;为亡命弃市罪诈捕命者以除罪<13>;擅罪人,罪人无告劾<14>,系治城旦舂以上十四人<15>;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城旦舂以下五十八人;赐人爵关内侯以下九十四人。前日长病,陛下忧苦之,使使者赐书、枣脯。长不欲受赐,不肯见拜使者。南海民处庐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击之。陛下以淮南民贫苦,遣使者赐长帛五千匹,以赐吏卒劳苦者。长不欲受赐,谩言曰‘无劳苦者’。南海民王织上书献璧皇帝<16>,忌擅燔其书<17>,不以闻。吏请召治忌,长不遣,谩言曰‘忌病’。春又请长,愿入见,长怒曰‘女欲离我自附汉’<18>。长当弃市<19>,臣请论如法。”
制曰<20>:“朕不忍致法于王,其与列侯二千石议。”
<1>黄屋盖:亦称黄屋,帝王车驾上用黄色绸缎做衬里的车盖。 乘(shèng,胜)舆:帝王与诸侯乘坐的车子。 <2>汉法:指中央政府的法律,汉:汉家朝廷,相对于诸侯国而言。 <3>丞相:此指诸侯国国相。 <4>此句意思是说刘长有意网罗各郡县和诸侯国的人以及负罪逃亡者。汉,此指中央政府下属的各郡县。 <5>奉:同“俸”。俸禄。 <6>大夫但:此时但已有官职,故改称“大夫”。士五:有罪失官爵者。 <7>奉:供给。 <8>椁:棺外的套棺。 衾:殓尸的包被。 <9>谩:欺骗。 <10>详(yáng,羊):通“佯”,假装。 <11>表:标记。 <12>死:“屍”的省文。屍,即“尸”,尸体。 <13>亡命弃市罪:指逃亡在外被判处死刑的人。弃市,在闹市执行死刑,并将尸体弃置在街头,故“弃市”即指死罪。诈捕命者以除罪:此指抓捕未逃亡的犯人为判有死罪的逃犯顶罪。 <14>告劾:告发罪状,此指申冤。 <15>城旦:秦汉的一种刑罚,命男犯服劳役四年,白天戌守,夜晚筑城。舂:汉代的一种徒刑,罚女犯舂米。 <16>璧:平圆而且中心有孔的玉器。 <17>燔:焚烧。 <18>女:同“汝”,你。 <19>当:判罪,处以相当的刑罚。 <20>制:帝王的命令。
“臣仓、臣敬、臣逸、臣福、臣贺昧死言:臣谨与列侯吏二千石臣婴等四十三人议,皆曰‘长不奉法度,不听天子诏,乃阴聚徒党及谋反者,厚养亡命,欲以有为’。臣等议论如法。”
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其赦长死罪,废勿王。”
“臣仓等昧死言:长有大死罪,陛下不忍致法,幸赦,废勿王。臣请处蜀郡严道邛邮,遣其子母从居<1>,县为筑盖家室,皆廪食给薪菜盐豉炊食器席蓐<2>。臣等昧死请,请布告天下。”
制曰:“计食长给肉日五斤<3>,酒二斗。令故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从居<4>。他可。”
<1>子母:指妾媵中生有子女者。 <2>廪食:官府供给粮食。豉:豆豉,调味用品,用煮熟的大豆发酵制成。 席:用芦苇、竹篾编织的铺垫用具。 蓐:草垫、草席。 <3>计食:考虑供给食物。 <4>才人:汉宫中及国王妃妾的总称。
尽诛所与谋者。于是乃遣淮南王,载以辎车<1>,令县以次传<2>。是时袁盎谏上曰:“上素骄淮南王,弗为置严傅相<3>,以故至此。且淮南王为人刚,今暴摧折之,臣恐卒逢雾露病死<4>,陛下为有杀弟之名,奈何!”上曰:“吾特苦之耳<5>,今复之<6>。”县传淮南王者皆不敢发车封<7>。淮南王乃谓侍者曰:“谁谓乃公勇者?吾安能勇!吾以骄故不闻吾过至此。人生一世间,安能邑邑如此<8>!”乃不食死。至雍,雍令发封,以死闻。上哭甚悲,谓袁盎曰:“吾不听公言,卒亡淮南王。”盎曰:“不可奈何,愿陛下自宽。”上曰:“为之奈何?”盎曰:“独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乃可。”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考诸县传送淮南王不发封馈侍者<9>,皆弃市。乃以列侯葬淮南王于雍,守冢三十户<10>。
<1>辎车:有帷盖的大车,可载物,也可作卧车。 <2>此次传:按顺序传押。 <3>傅:教导,辅佐帝王或王子的人。 相:此指诸侯国丞相。 <4>卒:通“猝”,突然。逢雾露:指身染风寒。 <5>特:只是。 <6>今:就要。 复:返回。 <7>发车封:打开囚车的门封。 <8>邑邑:同“悒悒”,愁闷不安的样子。 <9>馈 :给人进食。 <10>冢:坟墓。
孝文八年,上怜淮南王,淮南王有子四人,皆七八岁,乃封子安为阜陵侯,子勃为安阳侯,子赐为阳周侯,子良为东城侯。
孝文十二年,民有作歌歌淮南厉王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上闻之,乃叹曰:“尧舜放逐骨肉<1>,周公杀管蔡<2>,天下称圣。何者?不以私害公。天下岂以我为贪淮南王地邪?”乃徙城阳王王淮南故地,而追尊谥淮南王为厉王<3>,置园复如诸侯仪<4>。
孝文十六年,徙淮南王喜复故城阳。上怜淮南厉王废法不轨,自使失国蚤死,乃立其三子:阜陵侯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勃为衡山王,阳周侯赐为庐江王,皆复得厉王时地,参分之<5>。东城侯良前薨,无后也。
<1>相传舜弟象总是蓄意杀害舜,舜立为天子后,将他放逐。此见于《孟子·万章上》和《韩非子·忠孝》,卷一《五帝本纪》不载。 <2>周成王年幼即位,由周公摄政。周公的兄弟管叔、蔡叔等人不服,联合武庚和东方夷族反叛。周公率军东征,杀武庚、管叔,放逐蔡叔,平定了叛乱。详见卷四《周本纪》。 <3>谥:死后追封的称号。<4>园:陵园。 <5>参:三。
孝景三年,吴楚七国反<1>,吴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欲发兵应之。其相曰:“大王必欲发兵应吴,臣愿为将。”王乃属相兵<2>。淮南相已将兵,因城守,不听王而为汉;汉亦使曲城侯将兵救淮南;淮南以故得完。吴使者至庐江,庐江王弗应,而往来使越。吴使者至衡山,衡山王坚守无二心<3>。
孝景四年,吴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为贞信,乃劳苦之曰:“南方卑湿。”徙衡山王王济北,所以褒之。及薨,遂赐谥为贞王。庐江王边越<4>,数使使相交,故徙为衡山王<5>,王江北。淮南王如故。
<1>吴楚七国反: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与赵、胶东、胶西、葘川、济南诸王,以“清君侧”杀晁错为名,联合举兵叛乱。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 <2>属:交付。 <3>按:此段与下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分为二段。 <4>边越:边界与越国相接。 <5>按:景帝将庐江王迁往衡山国,是防范他和边远的越国结交,发展诸侯国势力,对中央政权造成新的隐患;而衡山国在长江以北,便于朝廷进行控制。
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1>,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2>,流誉天下。时时怨望厉王死<3>,时欲畔逆<4>,未有因也<5>。
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素善武安侯,武安侯时为太尉,乃逆王霸上<6>,与王语曰:“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宴驾<7>,非大王当谁立者!”淮南王大喜,厚遗武安侯金财物<8>。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畔逆事。
建元六年,慧星见,淮南王心怪之。或说王曰:“先吴军起时,慧星出长数尺,然尚流血千里。今慧星长竟天,天下兵当大起。”王心以为上无太子,天下有变,诸侯并争,愈益治器械攻战具,积金钱赂遗郡国诸侯游士奇材<9>。诸辨士为方略者<10>,妄作妖言,谄谀王,王喜,多赐金钱,而谋反滋甚。
<1>弋:用绳系在箭上射猎。 <2>行阴德:暗中施恩惠于人。 拊循:安抚。 <3>怨望:怨恨。 <4>畔:通“叛”。 <5>因:机会。按:此段与以下两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分为三段。 <6>逆:迎。 <7>晏驾:车驾迟行。这句是用皇上乘坐宫车延迟起驾婉言其死。 <8>遗:赠送。 <9>游士:从事游说活动的人。 <10>辨士:能言善辩的人。放略:计谋。
淮南王有女陵,慧,有口辨。王爱陵,常多予金钱,为中诇长安<1>,约结上左右<2>。
元朔三年,上赐淮南王几杖<3>,不朝<4>。淮南王王后荼,王爱幸之。王后生太子迁,迁取王皇太后外孙修成君女为妃<5>。王谋为反具<6>,畏太子妃知而内泄事,乃与太子谋,令诈弗爱,三月不同席。王乃详为怒太子,闭太子使与妃同内三月,太子终不近妃。妃求去,王乃上书谢归去之。王后荼、太子迁及女陵得爱幸王,擅国权,侵夺民田宅,妄致系人<7>。
<1>诇(xiòng,去声“兄”):侦察,刺探。 <2>按:本段与下一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改为二段。 <3>几杖:几案和手杖。 <4>不朝:当时刘安年54岁,皇上照顾他年老,准许他不必按例入京朝见。 <5>取:同“娶”。 <6>为反具:制造谋反的器具。 <7>此句是说任意加罪拘捕无辜的人。妄,胡乱行事,不守法。致,得到,此指把人抓来。
元朔五年,太子学用剑,自以为人莫及,闻郎中雷被巧<1>,乃召与戏。被一再辞让<2>,误中太子。太子怒,被恐。此时有欲从军者辄诣京师,被即愿奋击匈奴。太子迁数恶被于王,王使郎中令斥免<3>,欲以禁后,被遂亡至长安,上书自明。诏下其事廷尉、河南。河南治,逮淮南太子,王、王后计欲无遣太子,遂发兵反,计犹豫,十余日未定。会有诏,即讯太子<4>。当是时,淮南相怒寿春丞留太子逮不遣<5>,劾不敬。王以请相,相弗听。王使人上书告相,事下廷尉治。踪迹连王,王使人候伺汉公卿<6>,公卿请逮捕治王。王恐事发,太子迁谋曰:“汉使即逮王,王令人衣卫士衣,持戟居庭中,王旁有非是<7>,则刺杀之,臣亦使人刺杀淮南中尉,乃举兵,未晚。”是时上不许公卿请,而遣汉中尉宏即讯验王<8>。王闻汉使来,即如太子谋计。汉中尉至,王视其颜色和,讯王以斥雷被事耳,王自度无何,不发。中尉还,以闻。公卿治者曰:“淮南王安拥阏奋击匈奴者雷被等<9>,废格明诏<10>,当弃市。”诏弗许。公卿请废勿王,诏弗许。公卿请削五县,诏削二县。使中尉宏赦淮南王罪,罚以削地。中尉入淮南界,宣言赦王。王初闻汉公卿请诛之,未知得削地,闻汉使来,恐其捕之,乃与太子谋刺之如前计。及中尉至,即贺王,王以故不发。其后自伤曰:“吾行仁义见削,甚耻之。然淮南王削地之后,其为反谋益甚。诸使道从长安来,为妄妖言,言上无男,汉不治,即喜;即言汉廷治,有男,王怒,以为妄言,非也。
<1>靁:同“雷”。 <2>一再:一次二次。 <3>斥免:斥退免官。 <4>即:就近,此指在淮南国就地审太子案,而不逮至河南郡。 <5>丞:指县丞。 留太子逮不遣:把河南郡逮捕太子的命令扣下来不发。 <6>候伺:窥伺,侦察。 <7>非是:指不正常的情况。 <8>讯验:询问查证。 <9>拥阏:阻塞,此指阻挠。 <10>废格:阻挠执行诏令。
王日夜与伍被、左吴等案舆地图<1>,部署兵所从入。王曰:“上无太子,宫车即宴驾,廷臣必征胶东王,不即族常山王<2>,诸侯并争,吾可以无备乎!且吾高祖孙,亲行仁义,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万世之后,吾宁能北面臣事竖子乎<3>!”
王坐东宫,召伍被与谋,曰:“将军上<4>,”被怅然曰:“上宽赦大王,王复安得此亡国之语乎!臣闻子胥谏吴王<5>,吴王不用,乃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6>。今臣亦见宫中生荆棘,露沾衣也。”王怒,系伍被父母,囚之三月。复召曰:“将军许寡人乎?”被曰:“不,直来为大王画耳。臣闻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未形,故圣人万举万全。昔文王一动而功显于千世<7>,列为三代,此所谓因天心以动作者也,故海内不期而随。此千岁之可见者。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吴楚,亦足以喻国家之存亡矣。臣不敢避子胥之诛<8>,愿大王毋为吴王之听。昔秦绝圣人之道,杀术士<9>,燔《诗》《书》<10>,弃礼义,尚诈力,任刑罚,转负海之粟致之西河<11>。当是之时,男子疾耕不足于糟糠,女子纺绩不足于盖形<12>。遣蒙恬筑长城,东西数千里,暴兵露师常数十万<13>,死者不可胜数,僵尸千里,流血顷亩<14>,百姓力竭,欲为乱者十家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神异物<15>,还为伪辞曰:‘臣见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16>?”臣答曰:“然。”“汝何求?”曰:“愿请延年益寿药。”神曰:“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即从臣东南至蓬莱山,见芝成宫阙<17>,有使者铜色而龙形,光上照天。于是臣再拜问曰:“宜何资以献?”海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与百工之事<18>,即得之矣。”秦皇帝大说<19>,遣振男女三千人,资之五谷种种百工而行<20>。徐福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于是百姓悲痛相思,欲为乱者十家而六。又使尉佗逾五岭攻百越<21>。尉佗知中国劳极<22>,止王不来,使人上书,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于是百姓离心瓦解,欲为乱者十家而七。客谓高皇帝曰:‘时可矣。’高皇帝曰:‘待之,圣人当起东南间。’不一年,陈胜吴广发矣。高皇始于丰沛,一倡天下不期而响应者不可胜数也。此所谓蹈瑕候间<23>,因秦之亡而动者也。百姓愿之,若旱之望雨,故起于行陈之中而立为天子<24>,功高三王<25>,德传无穷。今大王见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独不观近世之吴楚乎?夫吴王赐号为刘氏祭酒<26>,复不朝,王四郡之众<27>,地方数千里,内铸消铜以为钱<28>,东煮海水以为盐,上取江陵木以为船,一船之载当中国数十两车<29>,国富民众。行珠玉金帛赂诸侯宗室大臣,独窦氏不与<30>。计室谋成,举兵而西。破于大梁,败于狐父,奔走而东,至于丹徒,越人禽之<31>,身死绝祀<32>,为天下笑。夫以吴越之众不能成功者何<33>?诚逆天道而不知时也。方今大王之兵众不能十分吴楚之一,天下安宁有万倍于秦之时,愿大王从臣之计。大王不从臣之计,今见大王事必不成而语先泄也。臣闻微子过故国而悲<34>,于是作《麦秀之歌》<35>,是痛纣之不用王子比干也<36>。故《孟子》曰‘纣贵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是纣先自绝于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今臣亦窃悲大王弃千乘之君<37>,必且赐绝命之书,为群臣先,死于东宫也。”于是(王)气怨结而不扬,涕满匡而横流<38>,即起,历阶而去。
<1>案:考察。 舆地图:地图。 <2>不即:要不就是。 <3>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 <4>将军:依汉制,天子朝中有将军,诸侯王无权委任。刘安称伍被“将军”,显露出叛逆之志,故遭伍被拒绝。 <5>子胥谏吴王:前494年吴王夫差战败越王勾践后,骄纵轻敌,不再防犯越国的复仇之心。伍子胥屡次直言权谏吴王,吴王均不听,前473年,越灭吴。详见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 <6>麋鹿:一种稀有哺乳动物,角似鹿,尾似驴,蹄似牛,颈似骆驼,又名四不象。姑苏之台:吴王曾在姑苏山上建造高台以游观太湖。此句以麋鹿将出没姑苏台废墟的荒凉景象预示吴国的覆亡之兆。 <7>文王一动:殷纣王当政荒虐无道,周文王为灭商纣率周族东进,自岐山迁都丰邑(今陕西西安沣水西岸)。详见卷四《周本纪》。 <8>子胥之诛:前484年吴王夫差攻齐,伍子胥认为越国才是心腹之患,反对出兵。吴王战胜归来,听信太宰嚭(pǐ,匹)的谗言,赐伍子胥子刎。详见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 <9>术士:儒生。 <10>《诗》《书》:儒家典籍《诗经》和《尚书》。按:秦始皇焚书坑儒事详见卷六《秦始皇本纪》。 <11>转:运输。负海之粟:海边的谷子。 <12>绩:破麻搓成麻线。 <13>暴兵露师:泛言军队风餐露宿、常年戌边的艰苦生活。暴,同“曝”,显露。 <14>顷亩:百亩,这里是泛言面积广大之意。 <15>徐福:即卷六《秦始皇本纪》中的徐巿。 <16>西皇:西土皇帝,与东海大神相对而言。 <17>芝:灵芝草,有延年益寿的作用,被古人视为仙草。 <18>令名男子:良家男童。若:和。 振女:童女。“振”通“侲”。 <19>说:“同“悦”,喜欢。 <20>五谷种种: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据《汉书·伍被传》疑此处衍出的一“种”字。 <21>五岭:即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和城岭。 <22>中国:指中原。 <23>瑕:空隙,薄弱环节。间:空隙。 <24>行:行伍。 陈:同“阵”,战阵。 <25>三王:夏禹、商汤、周文王。 <26>祭酒:指很受尊敬的人。古代宴会和祭典时,先由有声望的人举酒示祭,故祭酒者位尊。 <27>四郡: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记其封地为“王三郡五十三城”。 <28>消:通“销”,熔化金属。 <29>两:同“辆”。 <30>窦氏:文皇有窦皇后,窦氏家族成为外戚。 <31>禽:同“擒”。 <32>绝祀:断绝祭祀,指国家灭亡。 <33>吴越之众:吴楚七国之乱中东越曾追随吴王反叛,故吴越并称。事详卷一一四《东越列传》。 <34>微子:《汉书·伍被传》作“箕子”。据卷三十八《宋微子世家》,《麦秀之诗》的作者是箕子而非微子。 <35>麦秀之歌:即《麦秀之诗》。殷亡后,箕子朝周,过殷故都,眼见昔日繁华沦为废墟,十分感伤,遂作诗而歌。歌词见卷三十八《宋微子世家》。 <36>王子比干冒死权谏荒淫无道的殷纣王,纣王不听,杀死了他。事见卷三《殷本纪》。 <37>千乘之君:指诸侯大国的国王。周制,天子出车万乘,诸侯出车千乘。乘,一车四马为一乘。 <38>匡:通“眶”。眼眶。
王有孽子不害<1>,最长,王弗爱,王、王后、太子皆不以为子兄数<2>。不害有子建,材高有气<3>,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4>;又怨时诸侯皆得分子弟为侯,而淮南独二子,一为太子,建父独不得为侯。建阴结交,欲告败太子,以其父代之。太子知之,数捕系而榜笞建<5>。建具知太子之谋欲杀汉中尉,即使所善寿春庄芷以元朔六年上书于天子曰:“毒药苦于口利于病,忠言逆于耳利于行。今淮南王孙建,材能高,淮南王王后荼、荼子太子迁常疾害建。建父不害无罪,擅数捕系。欲杀之。今建在,可征问,具知淮南阴事<6>。”书闻,上以其事下廷尉,廷尉下河南治。是时故辟阳侯孙审卿善丞相公孙弘,怨淮南厉王杀其大父<7>,乃深购淮南事于弘<8>,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计谋,深穷治其狱<9>。河南治建,辞引淮南太子及党与。淮南王患之,欲发,问伍被曰:“汉廷治乱?”伍被曰:“天下治。”王意不说,谓伍被曰:“公何以言天下治也?”被曰:“被窃观朝廷之政,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长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举错遵古之道<10>,风俗纪纲未有所缺也。重装富贾<11>,周流天下,道无不通,故交易之道行。南越宾服<12>,羌僰人献<13>,东瓯人降<14>,广长榆,开朔方,匈奴折翅伤翼,失援不振。虽未及古太平之时,然犹为治也。”王怒,被谢死罪。王又谓被曰:“山东即有兵<15>,汉必使大将军将而制山东,公以为大将军何如人也?”被曰:“被所善者黄义,从大将军击匈奴,还,告被曰:‘大将军遇士大夫有礼,于士卒有恩,众皆乐为之用。骑上下山若蜚<16>,材干绝人<17>。’被以为材能如此,数将习兵,未易当也。及谒者曹梁使长安来,言大将军号令明,当敌勇敢,常为士卒先。休舍<18>,穿井未通,须士卒尽得水,乃敢饮。军罢,卒尽已度河<19>,乃度。皇太后所赐金帛,尽以赐军吏。虽古名将弗过也。”王默然。
<1>孽子:庶子,妾媵(yìng,映)所生。 <2>数:序数,此指身为儿子和兄长的名分。此句《汉书·淮南王传》“王后”前不重“王”字。 <3>气:此指意气。有气,即意气强盛,不肯屈居他人之下的意思。 <4>省:探视问候。 <5>榜:捶击,捶打。笞:鞭打,杖击。 <6>阴事:秘事,即隐密之事。 <7>大父:祖父。 <8>深购:极力构陷罪状。购,《史记会注考证》据明代毛晋刻本认为当作“构”,构陷。 <9>穷:追究到底。 <10>举错:行事的措施。 错:通“措”。 <11>重装:装满货物的意思。 <12>南越宾服:前196年,高祖刘邦封赵佗为南越王。吕后当政时,赵佗反叛,自称南越武帝。文帝即位后招抚南越,至景帝朝赵佗称臣归汉。详见卷一一三《南越列传》。 <13>羌僰人献:克羌族一支,春秋前后居住在以僰道为中心的今川南和滇东一带。武帝元光年间下令治僰道,置犍为郡,开通了西南通中原的道路,从此当地物产入贡朝中。详见卷一一六《西南夷列传》。 <14>东瓯人降:东瓯又称瓯越。武帝初年,东越人内部发生战争,闽越围东瓯,东瓯向朝廷求救。闽越退兵,东瓯请求举国内迁,定居在江淮之间。详见卷一一四《东越列传》。 <15>山东:古代指殽山或华山以东的广大地区。 <16>蜚:同“飞”。 <17>绝人:非凡出众。 <18>休舍:休息住宿,此指行军途中驻扎下来。 <19>度:同“渡”,渡河。
淮南王见建已征治,恐国阴事且觉,欲发,被又以为难,乃复问被曰:“公以为吴兴兵是邪非也?”被曰:“以为非也。吴王至富贵也,举事不当,身死丹徒,头足异处,子孙无遗类<1>。臣闻吴王悔之甚。愿王熟虑之<2>,无为吴王之所悔。”王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3>。且吴何知反,汉将一日过成皋者四十余人<4>。今我令楼缓先要成皋之口<5>,周被下颖川兵塞轘辕、伊阙之道,陈定发南阳兵守武关。河南太守独有洛阳耳,何足忧。然此北尚有临晋关、河东、上党与河内、赵国。人言曰‘绝成皋之口,天下不通’。据三川之险<6>,招山东之兵,举事如此,公以为何如?”被曰:“臣见其祸,未见其福也。”王曰:“左吴、赵贤、朱骄如皆以为有福,什事九成<7>,公独以为有祸无福,何也?”被曰:“大王之群臣近幸素能使众者,皆前系诏狱<8>,余无可用者。”王曰:“陈胜、吴广无立锥之地,千人之聚,起于大泽,奋臂大呼而天下响应,西至于戏而兵百二十万。今吾国虽小,然而胜兵者可得十余万<9>,非直适戌之众<10>,釠凿棘矜也<11>,公何以言有祸无福?”被曰:“往者秦为无道,残贼天下。兴万乘之驾,作阿房之宫<12>,收太半之贼,发闾左之戍<13>,父不宁子,兄不便弟<14>,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15>,民皆引领而望,倾耳而听,悲号仰天,叩心而怨上<16>,故陈胜大呼,天下响应。当今陛下临制天下,一齐海内,泛爱蒸庶<17>,布德施惠。口虽未言,声疾雷霆,令虽未出,化驰如神<18>,心有所怀,威动万里,下之应上,犹影响也<19>。而大将军材能不特章邯、杨熊也<20>。在大王以陈胜、吴广谕之<21>,被以为过矣。”王曰:“苟如公言,不可徼幸邪<22>?”被曰:“被有愚计。”王曰:“奈何?”被曰:“当今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朔方之郡田地广,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实其地。臣之愚计,可伪为丞相御史请书<23>,徙郡国豪杰任侠及有耐罪以上<24>,赦令除其罪,产五十万以上者,皆徙其家属朔方之郡,益发甲卒,急其会日<25>。又伪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诏狱(逮)书,[逮]诸侯太子幸臣。如此则民怨,诸侯惧,即使辨武随而说之<26>,傥可徼幸什得一乎<27>?”王曰:“此可也。虽然,吾以为不至若此。”于是王乃令官奴入宫,作皇帝玺,丞相、御史、大将军、军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28>,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汉使节法冠<29>,欲如伍被计。使人伪得罪而西,事大将军、丞相;一日发兵,使人即刺杀大将军青,而说丞相下之,如发蒙耳<30>。
<1>无遗类:没有活下来的人。遗,留下。据《史记集解》,“遗类”一作“噍类”。 <2>孰:同“熟”。 <3>此句意思是说男子汉言必信,甘愿为自己讲出的一句话献身。 <4>此句是批评吴王不会打仗,没有扼守住军事要地成皋县的虎牢关。虎牢关在县城外,北临黄河,绝岸峻崖,自古易守难攻。楚汉战争中,刘邦与项羽的军队曾相持于此。 <5>要:半路拦截。 <6>三川:指伊水、洛水和黄河。 <7>什:即“十”。 <8>诏狱:皇上交办的案子。 <9>胜兵者:会使用兵器作战的人。 <10>适戍:被迫戍边。适,同“谪”。 <11>。釠(jī,机)凿:凿木制成弩机。釠,通“机”,弓弩上的发射装置。棘:通“戟”,兵器名。矜:木柄。 <12>阿房之宫:秦始皇营建的宏伟宫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坐万人,下可树五丈旗。详见卷六《秦始皇本纪》。 <13>发闾左之戌:古时居住里巷大门内左侧的贫苦居民本不当服役,秦时也征发了,可知当时徭役极为繁重。 <14>便:安适。 <15>熬然若焦:被煎熬得像烧焦了一样。 <16>叩心:捶胸,很激切的样子。 <17>蒸:通“烝”,众多。 <18>化驰如神:教化的迅速推行如有神力相助。 <19>犹影响:好像影随形、响应声一样迅速。响:回声。 <20>不特:不只是。 <21>谕:同“喻”,说明事理。 <22>徼幸:同“侥幸”。 <23>请书:向皇上提出请求建议的书奏。 <24>豪杰:地方上有权势、横霸一方的人。 任侠:指侠义之士,专好抑强扶弱的人。 耐:通“耏”(nài,奈),古代一种剃掉须鬓的刑罚。一说“二岁刑以上为耐。耐,能任其罪”(《史记集解》引杜林语)。 <25>会日:如约会合的日期,此指限期迁至朔方郡的日子。 <26>辨武:辩士,善言辞的人。 <27>傥(tǎng,躺):同“倘”,或许。 <28>都官:中都官的省称。 <29>法冠:汉代使节和执法者所戴的官帽。 <30>发蒙:揭开蒙盖器物的布,比喻行事轻而易举。
王欲发国中兵,恐其相、二千石不听。王乃与伍被谋,先杀相、二千石;伪失火宫中,相、二千石救火,至即杀之。计未决,又欲令人衣求盗衣<1>,持羽檄<2>,从东方来<3>,呼曰:“南越兵入界”,欲因以发兵。乃使人至庐江、会稽为求盗,未发。王问伍被曰:“吾举兵西乡<4>,诸侯必有应我者;即无应,奈何?”被曰:“南收衡山以击庐江,有寻阳之船,守下雉之城,结九江之蒲<5>,绝豫章之口<6>,强努临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7>,东收江都、会稽,南通劲越,屈强江淮间<8>,犹可得延岁月之寿。”王曰:“善,无以易此,急则走越耳。”
<1>求盗:掌追捕盗贼的士卒。 <2>羽檄:插有羽毛、表示情况紧急的征召声讨文书。 <3>东方:《汉书·淮南王传》作“南方”,下文说“南越兵入界”,应为南方。 <4>乡:同“向”,朝向。 <5>结:打结,此指扼住。 <6>绝豫章之口:此指阻断豫章水北入长江的彭蠡湖口。 <7>禁南郡之下:阻止南郡军队顺长江而下。 <8>屈强:委屈和强大,此指势力的收缩和扩张。
于是廷尉以王孙建辞连淮南王太子迁闻。上遣廷尉监因拜淮南中尉<1>,逮捕太子。至淮南,淮南王闻,与太子谋召相、二千石,欲杀而发兵。召相,相至;内史以出为解<2>。中尉曰:“臣受诏使<3>,不得见王。”王念独杀相而内史中尉不来,无益也,即罢相。王犹豫,计未决。太子念所坐者谋刺汉中尉<4>,所与谋者已死,以为口绝,乃谓王曰:“群臣可用者皆前系,今无足与举事者。王以非时发<5>,恐无功,臣愿会逮<6>。”王亦愉欲休,即许太子。太子即自刭,不殊<7>。伍被自诣吏,因告与淮南王谋反,反踪迹具如此<8>。
<1>因拜:趁着拜见的机会。 <2>以出为解:借外出为理由得以脱身。 <3>受诏使:迎接皇上派来的使臣,即廷尉监。 <4>坐:因犯……罪。 <5>非时:不合时宜,指时机尚未成熟。 <6>会逮:前去受捕。 <7>不殊:不死。殊:指身首异处。 <8>具如此:指把所知内情和盘供出。具,同“俱”。全部,都。
吏因捕太子、王后,围王宫,尽求捕王所与谋反宾客在国中者,索得反具以闻。上下公卿治<1>,所连引与淮南王谋反列侯二千石豪杰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衡山王赐,淮南王弟也,当坐收,有司请逮捕衡山王。天子曰:“诸侯各以其国为本,不当相坐。与诸侯王列侯会肄丞相诸侯议<2>。”赵王彭祖、列侯臣让等四十三人议<3>,皆曰:“淮南王安甚大逆无道,谋反明白,当伏诛。”胶西王臣端议曰:“淮南王安废法行邪,怀诈伪心,以乱天下,荧惑百姓<4>,倍畔宗庙<5>,妄作妖言。《春秋》曰‘臣无将<6>,将而诛’。安罪重于将,谋反形已定。臣端所见其书节印图及他逆无道事验明白<7>,甚大逆无道,当伏其法。而论国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8>,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9>,不能相教,当皆免官削爵为士伍<10>,毋得宦为吏。其非吏,他赎死金二斤八两。以章臣安之罪<11>,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复有邪僻倍畔之意<12>。”丞相弘、廷尉汤等以闻,天子使宗正以符节治王。未至,淮南王安自刭杀。王后荼、太子迁诸所与谋反者皆族。天子以伍被雅辞多引汉之美<13>,欲勿诛。廷尉汤曰:“被首为王画反谋,被罪无赦。”遂诛被。国除为九江郡。
<1>此句是说皇上把淮南王谋反案交给公卿大臣去审理。上,皇上。下,下达。 <2>会肄:聚集起来商议。肄,研习。按:《史记索隐》本此句“丞相”后无“诸侯”二字,于文义更为顺畅 <3>列侯臣让:据《汉书·功臣恩泽侯表》,元朔年间列侯中无人名“让”,疑“让”(讓)当作“襄”,即平阳侯曹襄。详见《史记会注考证》引王先慎语。 <4>荧惑:迷惑。 <5>倍畔:通“背叛”。 <6>无:通“毋”,不,不要。将:率领,此指率众作乱。按:这二句话系出自《公羊春秋》庄公三十一年,原文是“君亲无将,将而诛焉。” <7>书节印图:指谋反用的文告、符节、印玺、地图。符节:朝廷派官出使时作为凭证的信物。 验:证据。 <8>比者:此指接近于二百石而略低一些的官秩。比,比照。 <9>不在法中:指未参与谋反,未触犯法网。 <10>士伍:士兵。 <11>章:同“彰”,明显。此指把罪恶充分暴露出来。 <12>邪僻:邪恶。僻,不正。 <13>雅辞:合乎规范的雅正的言论。此指伍被曾劝阻淮南王谋反所说的那些话。引:称引,称赞和例举。
衡山王赐,王后乘舒生子三人,长男爽为太子,次男孝,次女无采。又姬徐来生子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衡山王、淮南王兄弟相责望礼节<1>,间不相能<2>。衡山王闻淮南王作为畔逆反具,亦心结宾客以应之,恐为所并。
元光六年,衡山王入朝,其谒者卫庆有方术<3>,欲上书事天子,王怒,故劾庆死罪,强榜服之<4>。衡山内史以为非是,却其狱<5>。王使人上书告内史,内史治,言王不直<6>。王又数侵夺人田,坏人冢以为田。有司请逮治衡山王。天子不许,为置吏二百石以上<7>。衡山王以此恚,与奚慈、张广昌谋,求能为兵法候星气者<8>,日夜从容王密谋反事<9>。
<1>责望:责怪抱怨。 <2>间:隔阂,疏远。能:和睦。 <3>方术:一指有关治理天下的思想见解,一指星相、占卜、算命、医病、求仙等各种行当的学问。此处当指后者。 <4>强榜服之:用严刑拷打强迫人服罪。 <5>却其狱:拒不受理案子。 <6>不直:此指理屈。 <7>此句是说收回了衡山王原可委任本国二百石以上官吏的权力,改为由天子调任。 <8>候星气:观测天文气象以占卜吉凶。 <9>从容:纵容,怂恿。“从”同“纵”。
王后乘舒死,立徐来为王后。厥姬俱幸。两人相妒,厥姬乃恶王后徐来于太子曰:“徐来使婢蛊道杀太子母<1>。”太子心怨徐来。徐来兄至衡山,太子与饮,以刃刺伤王后兄。王后怨怒,数毁恶太子于王。太子女弟无采<2>,嫁弃归<3>,与奴奸,又与客奸。太子数让无采<4>,无采怒,不与太子通<5>。王后闻之,即善遇无采。无采及中兄孝少失母,附王后,王后以计爱之<6>,与共毁太子,王以故数击笞太子<7>。
元朔四年中,人有贼伤王后假母者<8>,王疑太子使人伤之,笞太子。后王病,太子时称病不侍。孝、王后、无采恶太子:“太子实不病,自言病,有喜色。”王大怒,欲废太子,立其弟孝。王后知王决废太子,又欲并废孝。王后有侍者,善舞,王幸之,王后欲令侍者与孝乱以污之<9>,欲并废兄弟而立其子广代太子。太子爽知之,念后数恶已无巳时,欲与乱以止其口。王后饮,太子前为寿<10>,因据王后股<11>,求与王后卧。王后怒,以告王。王乃召,欲缚而笞之。太子知王常欲废已立其弟孝,乃谓王曰:“孝与王御者奸<12>,无采与奴奸,王强食,请上书。”即倍王去。王使人止之,莫能禁,乃自驾追捕太子。太子妄恶言,王械系太子宫中<13>。孝日益亲幸。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号曰将军,令居外宅,多给金钱,招致宾客。宾客来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计,日夜从容劝之。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救赫、陈喜作车镞矢<14>,刻天子玺,将相军吏印。王日夜求壮士如周丘等,数称引吴楚反时计画,以约束<15>。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并其国,以为淮南已西,发兵定江淮之间而有之,望如是。
<1>蛊道:用诅咒等邪术加害于人。 <2>女弟:妹妹。 <3>嫁弃归:出嫁后被夫家休逐,回到娘家。 <4>让:责备。 <5>通:交往,往来。 <6>以计爱之:是说为着实现某个目的而表示爱人,并非出于真心。 <7>按:此段与下一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现据文意分为二段。 <8>假母:继母或庶母(父亲的侧室)。一说“傅母”,即保育、辅导贵族子女的老妇,详见《史记集解》引《汉书音义》注。 <9>乱:此指住仆之间男女私通,违背伦常纲纪。 <10>为寿:敬酒祝寿。 <11>股:大腿。 <12>御者:帝王所用的仆人,此指淮南王的女侍。 <13>械系:用镣铐囚禁。 <14>赫:《汉书·淮南王传》作“枚赫”。 车:古代的一种战车。 镞矢:泛指有箭头的箭支。一说当指一种“金镞剪羽”的箭支,详见《史记会注考证》引王念孙注。 <15>约束:管束。此指按照吴楚七国反叛时的计谋行事。
元朔五年秋,衡山王当朝,(六年)过淮南,淮南王乃昆弟语<1>,除前郤<2>,约束反具。衡山王即上书谢病,上赐书不朝。
元朔六年中,衡山王使人上书请废太子爽,立孝为太子。爽闻,即使所善白嬴之长安上书,言孝作车镞矢,与王御者奸,欲以败孝。白嬴至长安,未及上书,吏捕嬴,以淮南事系<4>。王闻爽使白嬴上书,恐言国阴事,即上书反告太子爽所为不道弃市罪事。事下沛郡治<5>。
元(朔七)[狩元]年冬,有司公卿下沛郡求捕所与淮南谋反者未得<6>,得陈喜与衡山王子孝家。吏劾孝首匿喜。孝以为陈喜雅数与王计谋反<7>,恐其发之,闻律先自告除其罪<8>,又疑太子使白嬴上书发其事,即先自告,告所与谋反者救赫、陈喜等。廷尉治验,公卿请逮捕衡山王治之。天子曰:“勿捕。”遣中尉安、大行息即问王,王具以情实对<9>。吏皆围王宫而守之。中尉、大行还,以闻,公卿请遣宗正、大行与沛郡杂治王<10>。王闻,即自刭杀。孝先自告反,除其罪;坐与王御婢奸,弃市。王后徐来亦坐蛊杀前王后乘舒,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皆弃市。诸与衡山王谋反者皆族。国除为衡山郡。
<1>昆弟:兄弟。 <2>郤:通“隙”,缝隙,此指彼此的嫌隙。 <3>约束:此指约定。 <4>此句是说白嬴由于与淮南王谋反事有牵连而被拘押。 <5>按:此段与下一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现据文义分二段。 <6>有司:古代泛称各有专职的官吏。 <7>雅:平素,向来。 <8>先自告:抢先自首。此句是说依汉律,自首者可免罪。 <9>情实:真实的情况。 <10>杂:共同。
太史公曰:《诗》之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1>”,信哉是言也。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千里,列为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承辅天子<2>,而专挟邪僻之计,谋为畔逆,仍父子再亡国<3>,各不终其身,为天下笑。此非独王过也,亦其俗薄<4>,臣下渐靡使然也<5>。夫荆楚僄勇轻悍<6>,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7>。
<1>膺:抗击。荆:周代楚国的别名。春秋时楚国争霸,不断向外扩张,疆域辽阔。汉初淮南国、衡山国都在春秋楚国的旧版图内,因此作者引此诗句发表议论。 舒:指楚国的结盟国舒庸、舒鸠、舒蓼等。按:这二句诗引自《诗经·鲁颂·閟(bì,必)宫》,原诗赞扬鲁僖公参加齐桓公的会盟,惩制了楚国。 <2>蕃臣职:指诸侯国具有的保卫中央政权的职责。屏障。蕃臣,即身为藩国之主的诸侯王。番,通“藩”。 <3>仍:沿袭。 <4>俗薄:世风浇薄。 <5>渐:浸染。渐靡(mó,模):比喻逐渐影响。靡,通“摩”,抚摩。 <6>僄:轻捷。悍:凶狠。 <7>自古记之:指前引《诗经》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