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左传》
楚灵王放纵无度,不知道克制,一直想让各国诸侯臣服于他,还向周天子索求象征权力的鼎,向郑国索要土地,以图建立霸权。大臣子革忠心耿耿,遂对楚灵王进行劝谏。子革以委婉曲折的言语告诫灵王应克制自律,修养德行,不可耗尽民力以满足自己的私欲。楚灵王虽然因为这番话而感到震撼,但终究不能有所克制,所以不得善终。此文揭示了一个道理:为人君者,应该学会克制私欲,否则就会引火焚身,后患无穷。
右尹子革夕⑧,王见之。去冠、被,舍鞭,与之语曰:“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⑨,四国皆有分⑩,我独无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⑪,筚路蓝缕以处草莽⑫,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⑬。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今周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其爱鼎?”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我若求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周不爱鼎,郑敢爱田?”王曰:“昔诸侯远我而畏晋,今我大城陈、蔡、不羹,赋皆千乘,子与有劳焉,诸侯其畏我乎?”对曰:“畏君王哉!是四国者,专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
工尹路请曰:“君王命剥圭以为鏚柲⑭,敢请命。”王入视之。
析父谓子革:“吾子,楚国之望也。今与王言如响,国其若之何?”子革曰:“摩厉以须,王出,吾刃将斩矣。”
王出,复语。左史倚相趋过⑮。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⑯。”对曰:“臣尝问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⑰,王是以获没于祗宫。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王曰:“子能乎?”对曰:“能。其诗曰:‘《祈招》之愔愔⑱,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王揖而入,馈不食⑲,寝不寐,数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难。
王仲尼曰⑳:“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21?”
①州来:楚地名,在今安徽凤台。
②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五人都是楚国大夫。徐:小国名,在吴、楚之间。
③乾溪:在今安徽亳州东南。
④秦复陶:秦国所赠可以防雨雪的羽衣。
⑤翠被:用翠羽装饰的披肩。
⑥豹舄(xì):豹皮做的木底鞋。
⑦仆析父:楚国大夫。
⑧子革:郑大夫子然之子。
⑨燮父:晋国始封的君主唐叔之子。禽父:周公之子,名伯禽,始封于鲁。康王:指周康王,周成王的儿子。
⑩四国:指齐、晋、鲁、卫。
⑪辟:通“僻”,偏僻。荆山:楚人的发祥地,在今湖北南漳西。
⑫筚(bì)路:柴车。
⑬桃弧:桃木做的弓。棘矢:酸枣木做的箭。
⑭剥:剖开。(qī):斧子。柲(bì):柄。
⑮左史:史官,周代史官有左、右之分。
⑯《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皆为古书名,早已失传。
⑰祭公谋父:周穆王的卿士。
⑱愔(yīn)愔:深厚平和。
⑲馈:进食。
⑳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
21辱于乾溪:指楚灵王倒行逆施,最后为公子子比等人所逼,在乾溪自缢身亡之事。
楚灵王在州来一带游猎,驻扎在颍尾,派遣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率军围攻徐国以威胁吴国。楚灵王驻留在乾溪,作为他们的后援。其时天正下雪,楚灵王头戴皮帽子,身穿秦国赠送的羽衣,外披翠羽披肩,脚踏豹皮鞋,手拿马鞭走出来。仆析父跟随在后面。
右尹子革晚上进见。楚灵王接见了他,摘掉帽子,脱下披肩,放下鞭子,对他说:“从前我们的先王熊绎,和吕伋、王孙侔、燮父、禽父一起侍奉周康王,四个国家都分有宝器,惟独我国没有。如果现在我派人到周朝,请求把宝鼎赐给我们作为分器,天子会给我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的啊!从前我们先王熊绎居住在偏僻的荆山,驾着柴车,穿着破衣,住在杂草丛中,跋山涉水,穿越山林以侍奉天子,只能用桃木弓、棘木箭进献天子。齐国,是天子的舅父,晋国、鲁国、卫国是天子的同胞兄弟,楚国因此没有得到分器,而他们都得到了。现在周朝和这四个国家都服侍君王,将会惟命是从,难道还会吝惜鼎吗?”楚灵王说:“从前我的先祖伯父昆吾,居住在许国的旧地,现在郑国人贪赖在这片土地上,不肯给我,我如果要求得到它,他们会给我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的啊!周朝尚不爱惜宝鼎,郑国哪敢爱惜土地?”楚灵王说:“从前诸侯疏远楚国而害怕晋国,现在我们大修陈、蔡、不羹等地的城池,每地都有战车千辆,这里也有您的功劳,诸侯会害怕我们吗?”子革回答说:“会害怕君王的啊!仅这四个城邑的力量,就已经够让诸侯害怕的了。又加上楚国,诸侯哪敢不畏惧君王啊!”
这时,工尹路跑过来请示说:“君王命令剖开玉圭来装饰斧柄,请问制作成什么式样?”楚灵王便进去察看了。
析父对子革说:“您是楚人所仰望的人。今天您顺着君王的意思说话,好像他的回声一样,这样的话,国家的前途将如何是好?”子革说:“我磨快刀刃等着,君王出来,我的刀锋就要砍下去了。”
楚灵王出来,继续与子革交谈。左史倚相快步走过,楚灵王说:“这是位很好的史官,您要好好对待他!这个人能够读懂《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子革回答说:“下臣曾经问过他,从前周穆王想要满足自己的愿望,走遍天下,要求到处都留下他的车辙马迹,祭公谋父作了《祈招》这首诗来使穆王的心能够安定下来,有所自制,穆王因此得以善终于祗宫。下臣问他这首诗他就不知道。如果问更远的事情,他哪里能够知道呢?”楚灵王说:“您能知道吗?”子革回答说:“能。这首诗说:‘《祈招》安静和悦,表明了有德者的声音。希望我君王的气度,如玉一样纯洁,如金一样坚重,按照百姓的力量而使用他们,自己没有贪求醉饱之心。’”
楚灵王向子革作揖然后入内,送上的食物吃不下,躺在床上睡不着,如此好几天,但终究不能克制自己,因而遇上了祸难。
孔子说:“古时有这样的记载说:‘克制自己,使言行合于礼,就是仁。’真是说得好啊!楚灵王如果能够这样,哪能在乾溪蒙受耻辱呢?”
面对楚灵王一番骄纵恣肆的言辞,子革没有进行辩驳,而是一味顺其意,灵王十分受用。不过,这其实是子革的欲擒故纵之策,亦为下文设下一伏笔。析父、左史的出场,起到了承转的作用。子革顺势而入,从容劝谏,不留一丝痕迹,正是古之善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