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韩愈
孟东野即孟郊,中晚唐著名诗人。他一生贫寒,四十六岁才中进士,五十四岁出为溧阳县尉。远离家乡,到一个小县做官,这自然不是得意的事情。韩愈写下这篇文章作为对孟郊的临别赠言,以劝导宽解他。文中充满了对孟郊的同情和对当权者不能任用人才的不满。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夺,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其在唐、虞,咎陶、禹④,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⑤,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⑥。伊尹鸣殷⑦。周公鸣周⑧。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⑨,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⑩,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⑪,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⑫,其他浸淫乎汉氏矣⑬。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⑭,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①趋:奔流。
②梗(ɡěnɡ):阻塞。
③炙:烧。
④唐:即尧。虞:即舜。咎(jiù)陶(yáo):又称皋陶,相传为舜时掌管刑法的大臣。
⑤夔:相传为舜时的乐官。
⑥五子:传说是夏王太康的五个弟弟。太康整日游乐,他的五个弟弟便作了《五子之歌》,以表示怨愤和劝诫。
⑦伊尹:商代初期的贤相。他曾辅佐商汤伐桀,后来又辅佐汤的孙子太甲。
⑧周公:周武王的弟弟,武王死后,他辅佐成王治理朝政。
⑨臧孙辰:即春秋时鲁国大夫臧文仲。
⑩管夷吾:即管仲,春秋时齐国的贤相,帮助齐桓公成为霸主,著有《管子》。申不害:春秋时郑国人,法家学术的代表,著有《申子》。慎到:战国时赵国人,著有《慎子》。田骈(pián):战国时齐国人,著有《田子》,今已失传。邹衍:战国时齐国人,阴阳家,著有《终始》、《大圣》、《主运》。尸佼:战国时鲁国人,著有《尸子》。
⑪节:节拍。
⑫不懈:无懈可击。
⑬淫:淫靡。
⑭役于江南:孟郊五十岁那年,才做了溧阳县尉,本句即指他前往溧阳赴任。
大凡事物失去其固有的平稳状态就要开始鸣叫。草木本身不能发出声音,风去扰动它的时候就会发出声响。水本身不能发出声音,风去激荡它的时候就会发出声响。水的奔腾激跃是由于受到了阻碍,哗哗急流是因为受到了堵塞,沸腾滚开是因为有火在烧煮。金石自己不能发出声音,但敲击它就能鸣响。人与语言之间的关系也是一样,有了不得已的事情然后才张嘴说话,那么他的歌唱也是暗含情思的,他的哭泣也是情深所致。凡是出于口而发为声音的,大概都有不平的地方吧!
音乐,是将郁结在心中的喜怒哀乐抒发出来,选择善于鸣响的东西并且凭借它来发出鸣叫。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这八类东西,是器物中善于鸣响的东西。天对于四时也是这样,选择善于鸣响的东西并且凭借它来发出鸣叫。所以用鸟来鸣春天,用雷来鸣夏天,用虫来鸣秋天,用风来鸣冬天。四时的推移交替,其中必定有什么不得平衡的地方吧!对于人来说也是一样。人类声音的精华是语言,文辞对于语言来说,又是语言中的精华,所以尤其选择那些善于鸣的从而凭借他们来鸣。
在唐尧、虞舜的时代,咎陶、禹是善于鸣的,就凭借他们来鸣。夔不能用文辞来鸣,就借着自己制作的《韶》乐来鸣。夏代的时候,太康的五个兄弟用他们的歌来鸣。伊尹鸣于殷代。周公鸣于周代。凡是记载在《诗》、《书》六艺中的,都是鸣得最好的。周朝衰败了,孔子师徒便鸣了起来,他们的鸣声洪大而又长远。《论语》上记载说:“天将以夫子作为晓喻众人的木铎。”这能不相信吗?到了周朝末年,庄周用他那宏大玄虚的文辞来鸣。楚国,乃是大国,它快要灭亡的时候,就通过屈原来鸣。臧孙辰、孟轲、荀卿等人,都是用他们的学说来鸣的。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这一类人,都是用他们各自的主张来鸣。秦朝兴起,李斯为它而鸣。汉朝的时候,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是其中最善于鸣的了。下面的魏晋时期,鸣的人不及古代的人,但也从未断绝。就其中善鸣的人看,他们的声音清越而浮泛,节奏紧密而急促,文辞靡丽而哀伤,思想空疏而放纵,至于所发表的言论,则是杂乱无章。这莫非是上天憎恶他们的德行而不肯眷顾他们吗?为何不让善于鸣的人来鸣呢?
唐得天下以来,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都用他们各自擅长的来鸣。现在活在世上而且处于下位的善鸣者,就得说最初用诗来鸣的孟郊东野了。他在诗歌上的成就已经高出了魏、晋时代的文人,其中精妙的已经达到了上古诗歌的水平,其他的作品也接近汉代的水平了。跟我交游的人中,以李翱、张籍最为杰出。这三位先生鸣得实在是很好。但不知道上天是将和谐他们的声音而让他们来鸣国家的兴盛呢?还是想使他们挨饿受穷,愁绪满怀,因此歌唱他们自己的不幸呢?这三位先生的命运如何,就完全取决于上天的安排了。他们身居高位,又有什么可喜的?身处下位,又有什么可悲的?东野这次去江南任职,心中好像还有放不下的愁事,所以我跟他讲讲命由天定的道理来宽解他。
本篇先写物,再写古人,最后才写到李翱、孟郊、张籍等人,全文句句铺陈,层层递进。文章开头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这是全文的总纲。写物不平则鸣时,举了金石、水、四时等,因为它们都是生活里再寻常不过的事物,使读者感到亲切熟悉。韩愈写这一部分时,笔调舒缓,句式整饬,读起来琅琅上口,音乐的美感顿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