诩年十二,能通《尚书》。早孤,孝养祖母。县举顺孙,国相奇之,欲以为吏。诩辞曰:“祖母九十,非诩不养。”相乃止。后祖母终,服阕,辟太尉李脩府,拜郎中。
永初四年,羌胡反乱,残破并、凉,大将军邓骘以军役方费,事不相赡,欲弃凉州③,并力北边,乃会公卿集议。骘曰:“譬若衣败,坏一以相补,犹有所完。若不如此,将两无所保。”议者咸同。诩闻之,乃说李脩曰:“窃闻公卿定策当弃凉州,求之愚心,未见其便。先帝开拓土宇,劬劳后定,而今惮小费,举而弃之。凉州既弃,即以三辅④为塞;三辅为塞,则园陵单外。此不可之甚者也。谚曰:‘关西出将。关东出相⑤。’观其习兵壮勇。实过余州。今羌胡所以不敢入据三辅,为心腹之害者,以凉州在后故也。其土人所以推锋执锐,无反顾之心者,为臣属于汉故也。若弃其境域,徙其人庶,安土重迁,必生异志。如使豪雄相聚,席卷而东,虽贲、育⑥为卒,太公为将,犹恐不足当御。议者喻以补衣犹有所完,诩恐其疽食侵淫而无限极。弃之非计。”脩曰:“吾意不及此。微⑦子之言,几败国事。然则计当安出?”诩曰:“今凉土扰动,人情不安,窃忧卒然有非常之变。诚宜令四府九卿⑧,各辟彼州数人,其牧守令长子弟皆除为冗官⑨,外以劝厉,答其功勤,内以拘致,防其邪计。”脩善其言,更集四府,皆从诩议。于是辟西州⑩豪桀为掾属,拜牧守长吏子弟为郎,以安慰之。
邓骘兄弟以诩异其议,因此不平,欲以吏法中伤诩。后朝歌⑪贼宁季等数千人攻杀长吏,屯聚连年,州郡不能禁,乃以诩为朝歌长。故旧皆吊诩曰:“得朝歌何衰!”诩笑曰:“志不求易,事不避难,臣之职也。不遇盘根错节,何以别利器乎?”始到,谒河内太守马棱。棱勉之曰:“君儒者,当谋谟庙堂⑫,反在朝歌邪?”诩曰:“初除之日,士大夫皆见吊勉。以诩诗之,知其无能为也。朝歌者,韩、魏之郊,背太行,临黄河,去敖仓⑬百里,而青、冀之人流亡万数。贼不知开仓招众,劫库兵,守城皋⑭,断天下右臂,此不足忧也。今其众新盛,难与争锋。兵不厌权⑮,愿宽假辔策,勿令有所拘阂⑯而已。”及到官,设令三科以募求壮士,自掾史以下各举所知,其攻劫者为上,伤人偷盗者次之,带丧服而不事家业为下。收得百余人,诩为飨会,悉贳其罪,使入贼中,诱令劫掠,乃伏兵以待之,遂杀贼数百人。又潜遣贫人能缝者,佣作贼衣,以采綖缝其裾为帜⑰,有出市里者,吏辄禽之。贼由是骇散,成称神明。迁怀令。
后羌寇武都⑱,邓太后以诩有将帅之略,迁武都太守,引见嘉德殿,厚加赏赐。羌乃率众数千,遮诩于陈仓、崤谷,诩即停军不进,而宣言上书请兵,须到当发。羌闻之,乃分抄傍县,诩因其兵散,日夜进道,兼行百余里。令吏士各作两灶,日增倍之,羌不敢逼。或问曰:“孙膑减灶而君增之。兵法日行不过三十里,以戒不虞,而今日且二百里。何也?”诩曰:“虏众多,吾兵少。徐行则易为所及,速进则彼所不测。虏见吾灶日增,必谓郡兵来迎。众多行速,必惮追我。孙膑见弱,吾今示强,执有不同故也。”
既到郡,兵不满三千,而羌众万余,攻围赤亭⑲数十日。诩乃令军中,使强弩勿发,而潜发小弩。羌以为矢力弱,不能至,并兵急攻。诩于是使二十强弩共射一人,发无不中,羌大震,退。诩因出城奋击,多所伤杀。明日悉陈其兵众,令从东郭门出,北郭门入,贸易衣服,回转数周。羌不知其数,更相恐动。诩计贼当退,乃潜遣五百余人于浅水设伏,候其走路。虏果大奔,因掩击,大破之,斩获甚众,贼由是败散,南入益州。诩乃占相地势,筑营壁百八十所,招还流亡,假赈贫人,郡遂以安。
《后汉书·虞诩传》
①陈国武平:陈国,古国名。在今河南淮阳县。武平,县名。故城在今河南鹿邑县西北。
②“东海”两句:东海人于公为县狱吏,执法公正。家中间门坏了,百姓共为他修建,他下令修高大一些,能容纳驷马高车。说自己决狱多阴德,子孙必有做大官的。后儿子于定国果然任宰相。
③凉州:汉置。即今甘肃省。
④三辅:汉以京兆、左冯翊、右扶风为三辅,即陕西省中部之地。
⑤“关西”二句:关西,指函谷关以西之地,即今陕西,甘肃两省。关东,函谷关以东,即今河南、山东等地。
⑥贲、育:都是古代的勇士。
⑦微:如果不是;如果没有。
⑧四府九卿:四府指太傅、太尉、司徒、司空之府。九卿谓太常、光禄、卫尉、延尉、太仆、太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
⑨冗官:散官。即有职无权的官职。
⑩西州:即凉州。
⑪朝歌:县名,在今河南淇县东北。
⑫谋谟庙堂:谟,谋略,计谋。庙堂,朝廷。
⑬敖仓:在荥阳,是屯粮之所。
⑭城皋:地名。
⑮权:权变,灵活。
⑯阂:为难的意思。
⑰“以采綖缝”句:采綖,绛缕。裾,衣襟。帜,标志。
⑱武都:郡名。即今甘肃武都县。
⑲赤亭:地名。在今甘肃成县西南。
虞诩字升卿,陈国武平人。祖父虞经,为郡县狱官,办案公正,宅心宽厚,推己及人。每逢冬月案件上报,常因之流泪。曾说:“东海于公高筑间门,令容驷马高车,以为子孙必有做大官的。而他的儿子定国最终做了丞相。我决狱六十年了,虽比不上于公,也许差不多吧,子孙不会不做九卿吧?”所以给虞诩取字叫升卿。
虞诩年方十二,就能通《尚书》。自幼丧父,孝养祖母。县里推举他为顺孙,国相十分赞赏他,想要他为吏。虞诩辞谢道:“祖母九十岁了,没有我,再无人奉养了。”国相才没有叫他去。后来祖母去世,服丧期满,被征召入太尉李脩府中,任郎中。
永初四年(110年),羌胡叛乱,蹂躏并州、凉州,大将军邓骘认为军役刚刚耗费了巨额开支,无法兼顾,想放弃凉州,集中力量对付北方。于是召集公卿开会,邓骘说:“譬如衣服坏了,以坏的一件补另一件,还可以有一件完好的。否则,将是两无所保。”议论的人都赞同。虞诩听了劝李脩说:“据说公卿决定放弃凉州,在我看来,不太合适。先帝开辟疆土,辛辛苦苦,现在怕费一点点钱,就把它丢弃。凉州既然丢了,那三辅就算边塞了;三辅做了边塞,那祖宗的园陵坟墓,就在界外了,这是万不可取的。俗话说:‘关西出将,关东出相’,凉州习兵练勇,超过他州。如今羌胡所以不敢入侵三辅,因凉州在他的后方,是他的心腹之患啊!凉州老百姓之所以拿起武器,保卫凉州,无反顾之心,是因为他们臣属于汉朝啊!如果放弃凉州,迁走老百姓,人民安于故土,不愿意迁徙,这样,必生发异志。假如英雄豪杰集合起来,乘势东来,虽有贲、育那样的勇士,太公那样的将领,恐怕仍是挡不住。说者以补衣还有完整的作比方,我看如疽的溃烂,越烂越宽,没有所止。放弃凉州不是计策。”李脩说:“我没有想到这点。不是你说,几乎坏了国家的大事。那么,有什么好计策呢?”虞诩说:“今凉州骚动,人心不安,我担心发生突然事变。应该下令四府九卿,各征召凉州数人,对凉州的太守、县令县长子弟,都授给散官,表面上是奖励他们的功勋,实际上是拘禁这些人,防止他们的捣乱。”李脩认为说得对,再集会四府,都认为虞诩的意见正确。于是征召凉州豪杰为掾属,授牧守长吏子弟为郎,以安慰他们。
邓骘兄弟因虞诩反对了邓骘的意见,心中不平,想利用吏法诬陷虞诩。后来朝歌贼宁季等数千人攻杀长吏,屯聚连年,州郡控制不住,于是任命虞诩为朝歌县长,一些老友都不无担心地对诩说:“当朝歌县长真倒霉!”虞诩笑着说:“志不求易,事不避难,这是我的本分。不遇盘曲的根,错乱的节,哪能识别利器呢?”刚到,去见河内太守马棱,马棱勉励他说:“你是有学问的人,应当在朝廷谋划国家大事,为什么来朝歌呢?”虞诩说:“受命的那天,不少士大夫都来慰问勉励我。我想,贼是不能有所作为的。朝歌在古时是韩国、魏国交界之处,背靠太行山,面临黄河,离敖仓百里,青州、冀州流亡到这里的有几万人。贼不知开仓募众,抢劫库藏兵器,守城皋,断天下右臂,这就不足忧了。现在,贼众正盛,不好与之争锋。兵不厌诈,希望多给兵马,不要使我有为难而已。”一上任,就设三科募求壮士,令自掾史以下各自举报所知道的,抢劫的为上,伤人偷盗的次之,有丧服而不事家业的为下。共招募到百余人,虞诩设宴招待他们,都免罪过,使他们跑入贼中,引诱他们劫掠,并设伏兵,只等他们到来。于是杀贼数百人。又派遣会缝纫的贫民,为贼作衣,用绛缕缝在衣襟上作标记,贼出入市里的,官兵便加以捕捉。贼众因此惊骇走散,都称道虞诩神明。虞诩升怀县县令。
后来羌入侵武都,邓太后因虞诩有将帅的谋略,升为武都太守。在嘉德殿召见,赏赐很多。羌于是率众数千,于陈仓、崤谷间截击虞诩。虞诩马上停兵不前,扬言上书请兵,等援兵到了再前进。羌知道了,分兵抢劫其他县,虞诩趁羌兵分散,日夜进发,加倍前行百余里,使官兵每人各作两灶,一天增加一倍,羌兵不敢追逼。有人问:“孙膑减灶你增灶,兵法日行不过三十里,以防不测,你现在日行两百里,为什么呢?”虞诩说:“虏兵多,我兵少。走慢了,就容易被追上,快走,羌兵就料不到了。羌兵看见我的灶天天增加,定说是郡兵来接我了,人多行速,羌兵不敢追我。孙膑装着自己弱,我今装着自己强,是情势不同的缘故。”
到达郡里,兵不满三千,而羌兵一万多,围攻赤亭好几十天。虞诩命令军中,强弩不发,只悄悄发射些小弩。羌以为他们矢力弱,不能达到,于是集中兵力急攻。虞诩使二十强弩共射一人,射无不中,羌兵大为震惊,撤退。虞诩趁势出城追击,杀伤很多敌人。第二天,率全军从东郭门出,北郭门进来,更换衣服,回转几周。羌人不知虞诩有多少兵力,更加恐惧。虞诩算准了羌兵会退,于是暗暗地派五百人于浅水处埋伏,等候羌兵逃走。羌兵真的奔离,虞诩趁机袭击,大破之,斩获很多。羌兵因此败散,南入益州。虞诩就观察地势,筑营壁一百八十所,招还流亡百姓,赈济贫民,郡里安宁了。
《后汉书》是继《汉书》之后,我国古代第二部纪传体的断代史书,共一百二十卷,包括本纪十卷,列传八十卷,志三十卷,主要记述东汉建武元年(25年)至献帝建安二十五年(220年)一百九十六年的历史,在我国史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后汉书》作者范晔,字蔚宗,小字砖,出身仕宦之家,多才多艺。范晔的仕途是随着父亲范泰投效刘裕开始的。晋义熙十四年(418年),刘裕还彭城,受命相国宋公,范晔任为相国掾,不久,又投刘裕第四子义康幕府。刘裕代晋后,封义康为彭城王,进号右将军。范晔先在义康部下任冠军参军,又随转任右军参军,历时四年左右,入朝补尚书外兵郎。宋文帝即位,父亲范泰解国子祭酒职,致仕,乘轻舟游东阳,不问朝事。两年后,文帝杀徐羡之等,朝政稳定,范泰再度入朝做官,因他是刘裕的旧臣,文帝倍加优待礼遇。考虑范晔有脚疾,文帝特地准许他乘舆宴见。此时,刘义康改任荆州刺史。范晔再度投为义康部下,任荆州别驾从事史,受到刘义康的厚遇。不久,范晔被朝廷召为秘书丞。范晔三十一岁时,父亲去世,范晔以丁忧去职。两年后,复官,到征南大将军檀道济手下任司马,领新蔡(治今河南新蔡)太守。檀道济是战功卓著的北府名将。元嘉七年(430年),北魏军逼近滑台(今河南滑县),文帝加道济为都督征讨诸军事,率众北伐。范晔刚刚过了两年居忧的闲散生活,很难立即适应征战之苦,听到北伐之令下,声称患有脚病不便行军,文帝不许,但照顾他乘船负责由水路运送队伍和军械。北伐军回师后,范晔调任彭城王义康手下为司徒从事中郎。这时的义康已入朝为司徒,录尚书事,又领平北将军,南徐州刺史,与王弘头辅朝政。义康是皇族,所以王弘凡事推辞,形成义康一人专揽朝政之势。范晔这次回义康手下任职已是第三次,相互间的关系自然又增进了一层。不久,范晔升任尚书吏部郎。元嘉九年(432年),受其父范泰“好酒,不拘小节”的影响,而又远不如范泰练达的范晔,闯下一场大祸:这年冬天夜晚酣饮,醉后开北窗听义康之母下葬之前的挽歌为乐,事情被义康知道,大怒,贬范晔为宣城太守(今安徽宣城)。这次意外的灾祸,便成为范晔一生事业的转折。在宣城太守任上,他郁郁寡欢,乃转而从事自己所热爱的历史研究。
范晔纵观历代诸家所写的东汉史书,总觉得不够满意,或剪裁不当,或疏误甚众,或干涩乏味,或体例不周,因而他决心发愤撰写、著述一部具有独特风格、超过前人的东汉史。时年三十五岁的他,开始了《后汉书》的撰写。
在体例方面,范晔比较了纪传体和编年体--即他所称《春秋》的长短,指出了《春秋》的短处,这在当时是很大胆的。比较的结果,他拟以班固《汉书》为范本。范晔对全书事前有周密的安排,原计划是十纪、十志、八十列传,合为一百篇以与班固的《汉书》相应。但范晔只完成了十纪,八十列传,十志则托付给谢俨撰作。将要完成时,范晔被杀,文稿皆散逸。范书的本纪、列传虽承袭了《史记》《汉书》体例,但是也有他的创新。范晔这一改变是有他的根据和用意的。因为,东汉自和帝以后,当皇帝的都是十岁左右的小孩,稚子无知,政权往往掌握在太后和外戚手中,太后临朝听政习以为常。所以将皇后列入本纪,是反映了东汉时期这一历史特点的。刘知几对此颇不以为然,认为皇后只应称传而不能称纪。其实《皇后纪》始自华峤《后汉书》,范晔只是根据史实要求,采用华峤的体例而已,这正符合史家变通之旨,是无可厚非的。
范氏《后汉书》的特点之一是在每篇纪或传之后著以评论,有的传前撰有小序,各篇之后均缀之以赞。“序”为立传的宗旨和类传之纲。《后汉书》的《皇后纪》和孝子、处士、党锢、循吏、酷吏、宦者、儒林、独行、方术、逸民、列女、东夷、西羌、西域诸传均作序,共十五篇。序作为一种史书体例,是由司马迁首先采用的。范晔沿袭这一体例,有其独到之处。大体说来,《后汉书》序的用意有三:一是概述事物的渊源流变;二是指出了立类的标准;三是说明序论的依据。范晔的理论依据主要是儒家经典,尤其是孔子语录。
《后汉书》的文学成就也非常高。范晔在狱中自知将不久于世的时候,给他的诸甥侄写了一封信,表达了他对于已有的各史书和他所著的《后汉书》的看法,特别着重在文学方面,这封信被后人看成为《后汉书》的自序。他说:“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又说:“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从文学方面看,《后汉书》是达到了这个要求的。所以他说:“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
对于范晔的《后汉书》,历代有许多评论,其中绝大多数是给予肯定的评价。梁刘昭说:“范晔《后汉》,良跨众氏”,认为范书超过前人。唐朝刘知几说:“范晔之删《后汉》也,简而且周,疏而不漏,盖云备矣。”又说:“观其所取,颇有奇功。”刘知几作为史评家,对诸史多所挑剔,对范书来说这是很高的评价了。清代学者王呜盛,更是对范晔及其《后汉书》倍加推崇。的确,《后汉书》结构谨严,内容丰富,文辞优美、流畅,叙事简洁,笔势纵放,时有新意,故此书一出,大家争相传诵,除了袁宏《后汉书》外,在他之前各家后汉书便逐渐销声匿迹,至于亡佚。其后梁萧子显复著《后汉书》一百卷、王韶作《后汉林》二百卷亦皆未能传世。这个事实足以证明,范晔的《后汉书》必有其过人之处,有其存在的价值。在今天,它已成为我们研究东汉历史最重要的一部史书。
总而言之,《后汉书》虽然在指导思想上和文字上都有一些不足之处,但作为一部纪传体断代史,是远远超过同类其他著作的,是继《史记》《汉书》及《三国志》问世之后的又一杰出的史学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