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邱永山
【说明】
此文是一篇合传。共记万石君石奋、石建、石庆一家及卫绾、直不疑、周仁、张欧等人的事迹。
万石君一家不学无术,谨小慎微,虚伪矫饰,无耻可笑之至。其他的一些人,直不疑的买金偿亡虚伪做作已不尽人情,周仁的“处谄”已“近于佞”,就是卫绾也只是“醇谨无他”所长,张叔也不过是“专以诚长者处官”的无能之辈。他们尽管在事业上都一无建树,在耍弄权术上却算得独树一帜各有千秋,他们的个人品质可指摘处更多。这些人物显然全是作者要否定批判的。作者心目中的文臣武将应该都是“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司马迁《报任安书》)的人。可是,这里的人物几乎全是凭借谄媚机巧满足个人私欲之徒。这样一些唯唯诺诺的人物,其实是封建专制政治的产物,最高统治者需要的是奴才,而不是人才。于是,此辈才得以“脱颖而出”青云直上,而像作者那样的人只能抱负落空,才干无从施展。作者正是基于对当时封建专制政治有这种深刻的理解,才写了这篇文章,使文章具有猛烈的抨击和尖锐的嘲讽之意。
此文在写作上,最成功之处是嘲讽艺术的运用。作者在对这些丑类进行揭露时,往往在不动声色的描述中,暗寓对他们的轻蔑。如写石奋“必朝服见”子孙,“上时赐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如在上前”,貌似一本正经,恭敬无比,实际作者却嘲笑了他的迂腐。石建作郎中令时,“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两相对比,他的虚伪就暴露无遗。石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这一细节的描写使其小心拘谨的神态跃然纸上。每读至这些地方,会令人忍俊不禁哑然失笑。自然这些也归功于作品细节描写的生动逼真。
文中写作的重点是万石君一家,可作者又写了卫绾等人,这多少有些物以类聚的烘托渲染的作用,使这些丑类集体曝光,更能显出他们的丑陋的嘴脸。
万石君名奋,他的父亲是赵国人,姓石。赵国灭亡后,迁居到温县。高祖东进攻打项羽,途经河内郡,当时石奋年纪只有十五岁,做小官吏,侍奉高祖。高祖和他谈话,喜爱他恭敬谨慎的态度,问他说:“你家中有些什么人?”回答说:“我家中只有母亲,不幸眼睛已失明。家中很贫穷。还有个姐姐,会弹琴。”高祖又说:“你能跟随我吗?”回答说:“愿竭尽全力侍奉。”于是,高祖召他的姐姐入宫做了美人,让石奋做中涓,受理大臣进献的文书和谒见之事,他的家迁徙到长安的中戚里,这是因他的姐姐做了美人的缘故。他的官职到文帝时累积功劳升至太中大夫。他不通儒术,可是恭敬谨慎无人可比。
文帝时,东阳侯张相如做太子太傅,后被免职。文帝选择可以做太傅的人,大家都推举石奋,石奋做了太子太傅。等到景帝即位,使他官居九卿之位;因他过于恭敬谨慎而接近自己,景帝也畏惧他,调他做了诸侯丞相。他的长子石建,二子石甲,三子石乙,四子石庆,都因为性情顺驯,对长辈孝敬,办事谨慎,官位做到二千石,于是景帝说:“石君和四个儿子都官至二千石,做为人臣的尊贵荣耀竟然集中在他们一家。”就称呼石奋为万石君。
景帝末年,万石君享受上大夫的俸禄告老回家,在朝廷举行盛大典礼朝令时,他都作为大臣来参加。经过皇宫门楼时,万石君一定要下车急走,表示恭敬,见到皇帝的车驾一定要手扶在车轼上表示致意。他的子孙辈做小吏,回家看望他,万石君也一定要穿上朝服接见他们,不直呼他们的名字。子孙中有人犯了过错,他不责斥他们,而是坐到侧旁的座位上,对着餐桌不肯吃饭。这样以后其他的子孙们就纷纷责备那个有错误的人,再通过族中长辈求情,本人裸露上身表示认错,并表示坚决改正,才答允他们的请求。已成年的子孙在身边时,既使是闲居在家,他也一定要穿戴整齐,显示出严肃整齐的样子。他的仆人也都非常恭敬,特别谨慎。皇帝有时赏赐食物送到他家,必定叩头跪拜之后才弯腰低头去吃,如在皇帝面前一样。他办理丧事时,非常悲哀伤悼。子孙后代遵从他的教诲,也像他那样去做。万石君一家因孝顺谨慎闻名于各郡县和各诸侯国,即使齐鲁二地品行朴实的儒生们,也都认为自己不如他们。
建元二年(前141),郎中令王臧因为推崇儒学获罪。皇太后认为儒生言语大多文饰浮夸而不够朴实,现在万石君一家不善夸夸其谈而能身体力行,就让万石君的大儿子石建做了郎中令,小儿子石庆做了内史。
石建年老发白,万石君身体还能健康无病。石建做了郎中令,每五天休假一天,回家拜见父亲时,先是进入侍者的小屋,私下向侍者询问父亲情况,拿走他的内衣去门外水沟亲自洗涤,再交给侍者,不敢让父亲知道,而且经常如此。石建做郎中令时,有事要向皇帝谏说,能避开他人时就畅所欲言,说得峻急;及至朝廷谒见时,装出不善说话的样子。因此皇帝就对他亲自表示尊敬和礼遇。
万石君迁居到陵里。担任内史的儿子石庆酒醉归来,进入里门时没有下车。万石君听到这件事后不肯吃饭。石庆恐惧,袒露上身请求恕罪,万石君仍不允许。全族的人和哥哥石建也袒露上身请求恕罪,万石君才责备说:“内史是尊贵的人,进入里门时,里中的父老都急忙回避他,而内史坐在车中依然故我,不知约束自己,本是应该的嘛!”说完就喝令石庆走开。从此以后,石庆和石家的弟兄们进入里门时,都下车快步走回家。
万石君在武帝元朔五年(前124)去世。大儿子郎中令石建因悲哀思念而痛哭,以致手扶拐杖才能走路,过了一年多,石建也死了。万石君的子孙们都很孝顺,然而石建最突出,超过了万石君。
石建做郎中令时,一次书写奏章,奏章批复下来,石建再读时,非常惊恐地说道“写错了!‘马’字下面的四点和下曲的马尾应该五笔,现在才写四笔,少了一笔,皇帝会责怪我,我该死啊!”可见他为人的谨慎,即使对待其他的事也都像这样。
万石君的小儿子石庆做太仆,为皇帝驾车外出,皇帝问驾车的马有几匹,石庆用马鞭一一点数马匹后,才举手示意说:“六匹。”石庆在几个儿子中算是最简略疏粗的了,然而尚且如此小心谨慎。石庆做齐国的国相,齐国上下都敬慕他们的家风,所以不用发布政令齐国就非常安定,人们就为石庆立了“石相祠”。
武帝元狩元年(前122),皇帝确立太子,从群臣中挑选能够做太子老师的人,石庆从沛太守任上调为太子太傅,过了七年升任御史大夫。
武帝元鼎五年(前<11>2)秋,丞相赵周有罪被罢官。皇帝发下诏书给御史大夫:“先帝很敬重万石君,他们的子孙都很孝顺,命令御史大夫石庆担任丞相,封为牧丘侯。”这时,汉朝正在南方诛讨南越,东越,在东方攻打朝鲜,在北方追逐匈奴,在西方征伐大宛,国家正值多事之时。加上皇帝巡视全国各地,修复上古的神庙,到泰山祭天,到梁父祭地,大兴礼乐。国家财政发生困难,皇帝就让桑弘羊等谋取财利,王温舒等实行苛峻的法律,使兒(ní,泥)宽等推尊儒学,他们都官至九卿,交替升迁当政,朝中大事不取决于丞相,丞相只是一味忠厚谨慎罢了。丞相在位九年,不能有任何匡正时局纠谏错误的言论,他曾想要惩治皇帝的近臣所忠,九卿咸宣的罪过,不仅不能使他们服罪,反而遭受了惩处,以米粟入官才得免罪。
汉武帝元封四年(前107),关东百姓有两百万人流离失所,没有户籍的有四十万人,公卿大臣商议请求皇帝迁徙流民到边疆去,以此来惩罚他们。皇帝认为丞相年老谨慎,不可能参与这种商议,就让他请假回家,而查办御史大夫以下商议提出这种请求的官吏。丞相因不能胜任职务而愧疚,就上书给皇帝说:“我石庆承蒙宠幸得以位居丞相,可是自己才能低劣不能辅佐陛下治理国家,以致城郊仓库空虚,百姓多流离失所,罪该处死,皇帝不忍心依法处治我,我愿归还丞相和侯爵的印信,请求告老还乡,给贤能的人让位。”皇帝说:“粮仓已经空虚,百姓贫困流离失所,而你却要请求迁徙他们,社会已经动荡不安了,社会的动荡使国家发生危机,在这种时候你却想辞去职位,你要把责难归结到谁身上呢?”用诏书责备石庆,石庆非常惭愧,才又重新处理政事。
石庆为人思虑细密,处事审慎拘谨,却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及为百姓说话的表现。从此又过了三年多,在太初二年(前103),丞相石庆去世,赐谥号为恬侯。石庆的次子名德,石庆喜爱器重他,皇帝让石德做石庆的继承人,承袭侯爵的爵位。后来做到了太常。因为触犯法律判处死刑,纳米粟入官赎罪后成了平民。石庆做丞相时,他的子孙中从小吏升到两千石职位的有十三人。等到石庆死后逐渐因不同罪名而被免职,孝顺谨慎的家风也更加衰落了。
建陵侯卫绾,是代郡大陵人。卫绾靠在车上表演杂技而做了侍卫皇帝的郎官,侍奉文帝,由于不断立功依次升迁为中郎将,除了忠厚谨慎一无所长。景帝做太子时,他请皇帝身边的近臣饮宴,而卫绾借口生病不肯去。文帝临死时嘱咐景帝说:“卫绾是年高望重的人,你要好好对待他。”等到文帝死去,景帝即位,景帝一年多没责斥过卫绾,卫绾只是一天比一天更谨慎地尽责。
景帝有一次驾临上林苑,命令中郎将卫绾和自己共乘一辆车,回来后问卫绾:“知道你为什么能和我同乘一车吗?”卫绾说:“我从一个小小的车士幸运地因立功逐渐升为中郎将,我自己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景帝又问:“我做太子时召请你参加宴饮,你不肯来,为什么呢?”回答说:“臣该死,那时实在生病了!”景帝赐给他一把剑。卫绾说:“先皇帝曾经赐给我总共六把剑,我不敢再接受陛下的赏赐。”景帝说:“剑是人们所喜爱之物,往往用来送人或交换他物,难道你能保存到现在吗?”卫绾说:“全都还在。”皇帝派人去取那六把剑,宝剑完好地在剑套中,不曾使用过。中郎将属下的郎官犯了错误,卫绾常常代他们受过,不和其他的人去争辩;有了功劳,常常谦让给他人。皇帝认为他品行方正,对自己忠诚没有杂念,就任命他做了河间王刘德的太傅。吴楚七国之乱时,皇帝任命卫绾做了将军,率领河间王的军队攻打吴楚叛军有功,任命他做了中尉。过了三年,因为战功,在景帝前元六年(前151)受封为建陵侯。
第二年,景帝废黜栗太子刘荣,杀了太子的舅父等人。景帝认为卫绾是忠厚的人,不忍心让他治理这件大案,就赐他休假回家。而让郅都逮捕审理栗氏族人。处理完这件案子,景帝任命胶东王刘彻做了太子,征召卫绾做太子太傅。又过较长时候,升迁为御史大夫。过了五年,代替桃侯刘舍做了丞相,在朝廷上只奏报职份内的事情。然而从他最初做官起直到他位列丞相,终究没有什么可称道或指责之处。皇帝认为他敦厚,可以辅佐少主,对他很尊重宠爱,赏赐的东西很多。
卫绾做丞相三年,景帝死,武帝即位。建元年间,因景帝卧病时,各官署的许多囚犯多是无辜受冤屈的人,他身为丞相,未能尽职尽责,被免去丞相官职。后来卫绾去世,儿子卫信承袭了建陵侯的爵位。后来因为上酎金不合规定而失去爵位。
塞侯直不疑是南阳人。他做郎官侍奉文帝。与他同住一室的人请假探家,误拿走他人的金子而去,过了些时候,金子的主人才发觉,就胡乱猜疑直不疑,直不疑向他道歉并承认了这件事,买金子偿还他。等到请假探家的人回来归还了金子,使那个先前丢失金子的人极为惭愧,因此人们称直不疑是个忠厚的人。文帝也称赞提拔了他,逐渐升至太中大夫。一次上朝廷见时,有人谗毁他说:“直不疑相貌很美,然而惟独没有办法处置他喜欢和嫂子私通的事啊!”直不疑听说后,说:“我是没有兄长的。”说过后他终究不再做其他辩解。
吴楚七国之乱时,直不疑以二千石的官职率兵攻打叛军。景帝后元年(143前),任命他做了御史大夫。景帝总结平定吴楚叛乱人的功劳时,封直不疑为塞侯。武帝建元年间,和丞相卫绾都因过失免去官职。
直不疑学习老子的学说。他治理每个地方时,担任官职都因循前任所为,唯恐人们知道他做官的事迹。他不喜欢树立自己的名声,被人称为长者。直不疑去世,儿子相如承袭侯爵之位。到孙子望时,由于进献酎金不合要求而失去侯爵之位。
郎中令周文,名仁,他的祖先原是任城人。凭借医术谒见天子。景帝做太子时,任命他做舍人,累积功劳逐渐提升,文帝时官至太中大夫。景帝刚继位,就任命周仁做了郎中令。
周仁为人深隐持重不泄露别人的话语,常常穿着破旧缀有补丁的衣服和能够吸附尿液的内裤,故意去做不洁净的事,使妃嫔不愿接近因此得到景帝宠爱。景帝进入寝宫和妃嫔淫亵戏耍时,周仁常在旁边。景帝死时,周仁还在做郎中令,可他始终无所进言。皇帝有时询问别人的情况,周仁总是说:“皇上亲自考察他吧。”然后也没有讲别人的什么坏话。因此景帝曾经一再驾临他的家,他家后来迁徙到阳陵。皇帝赏赐的东西很多,他却常常推让,不敢接受。诸侯百官赠送的东西,他始终没有接受。
汉武帝即位,认为他是先帝的大臣而尊重他。周仁因病免职朝廷让他享受每年二千石的俸禄返乡养老,他的子孙都做到了大官。
御史大夫张叔名欧,是安丘侯张说的庶子。文帝时以研究法家学说侍奉太子。尽管张欧研究法家学说,他却是个忠厚长者。景帝时很受尊重,常常位居九卿之列。到了武帝元朔四年(前125),韩安国被免职,皇帝任命张欧做了御史大夫。自从张欧做官以来,没有说过惩办人,专门以诚恳忠厚的态度做官。部属都认为他是忠厚的长者,也不敢过分地欺骗他。皇上把准备审理的案件交给他,有能够退回重审的就退回;不能退回重审的,因事不得已,就流泪而哭,亲自看着封好文书。他爱别人就是如此。
后来他年老病重,请求免去官职。天子也就颁布诏书,准许他的请求,按照上大夫的俸禄让他回乡养老。他住在阳陵。他的子孙都做到了大官。
太史公说:孔子曾经有过这样一句话:“君子要言语迟钝而做事敏捷”,这句话说的是万石君、建陵侯和张叔吧!因此他们做事不峻急却能使事情成功,措施不严厉而能使社会安定。塞侯直不疑过于巧诈,而周文失于卑恭谄媚,君子讥讽他们,因为他们形近谄佞。但他们也可算是行为敦厚的君子了。
【原文及注释】
万石君名奋,其父赵人也,姓石氏。赵亡,徙居温。高祖东击项籍,过河内,时奋年十五,为小吏,侍高祖。高祖与语<1>,爱其恭敬<2>,问曰:“若何有<3>?”对曰:“奋独有母,不幸失明。家贫。有姊,能鼓琴<4>。”高祖曰:“若能从我乎?”曰:“愿尽力。”于是高祖召其姊为美人<5>,以奋为中涓,受书谒<6>,徙其家长安中戚里<7>,以姊为美人故也。其官至孝文时<8>,积功劳至大中大夫。无文学<9>,恭谨无与比。
<1>语:谈话。 <2>恭敬:恭敬谨慎。 <3>若:你。 <4>鼓琴:弹琴。 <5>美人:妃嫔的称号。 <6>受书谒:受理进献的文书和谒见之事。 <7>中戚里:汉代京城中外戚居住的地方。 <8>孝文:即孝文帝。 <9>文学:当时称通六经知礼乐的人为“文学之士”,这里指儒术。
文帝时,东阳侯张相如为太子太傅,免。选可为傅者,皆推奋,奋为太子太傅。及孝景即位,以为九卿;迫近<1>,惮之<2>,徙奋为诸侯相<3>。奋长子建,次子甲<4>,次子乙,次子庆,皆以驯行孝谨,官皆至二千石。于是景帝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集其门。”号奋为万石君。
<1>迫近:靠近,离着近。 <2>惮:畏惧。 <3>相:丞相。 <4>甲:史失其名,故以甲名之,犹如今天之“某”。下“乙”同此。
孝景帝季年<1>,万石君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以岁时为朝臣<2>,过宫门阙<3>,万石君必下车趋<4>,见路马必式焉<5>。子孙为小吏,来归谒,万石君必朝服见之<6>,不名<7>。子孙有过失,不谯让<8>,为便坐,对案不食。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固谢罪<9>,改之,乃许。子孙胜冠者在侧<10>,虽燕居必冠<11>,申申如也<12>。童仆䜣䜣如也<13>,唯谨。上时赐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14>,如在上前。其执丧,哀戚甚悼。子孙遵教,亦如之。万石君以孝谨闻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
<1>季年:晚年。 <2>岁时:指年节。岁:年。时:四时,四季。 <3>宫门阙:皇宫的门楼。 <4>趋:疾行。 <5>路马:通“辂马”,天子所乘之马,此指天子的车驾。式:通“轼”,车前的横木。古人伏在车前横木上表示敬意。 <6>朝服:上朝穿的礼服。 <7>不名:不称呼名字。 <8>谯让:谴责。 <9>肉袒:裸露上体表示请罪。 <10>胜冠:指男子成年可以加冠。 <11>燕居:退朝而处,闲居。 <12>申申如也:庄重平和的样子。 <13>䜣䜣如也:谨慎恭敬的样子。 <14>稽首:古时跪拜礼,一说跪拜时叩头至地,并稍做停留。一说叩头至手不触地。
建元二年<1>,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皇太后以为儒者文多质少<2>,今万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长子建为郎中令,少子庆为内史<3>。
<1>建元二年:前141年。建元,汉武帝的第一个年号。 <2>皇太后:指窦太后。 <3>少子:最小的儿子。
建老白首,万石君尚无恙<1>。建为郎中令,每五日洗沐归谒亲<2>,入子舍<3>,窃问侍者,取亲中裙厕牏<4>,身自浣涤,复与侍者,不敢令万石君知,以为常。建为郎中令,事有可言,屏人恣言<5>,极切<6>;至廷见,如不能言者。是以上乃亲尊礼之<7>。
<1>恙:疾病。 <2>五日洗沐:汉制,官吏五天休假一天以沐浴。 <3>子舍:小房。 <4>中裙:内衣。厕牏:旧注说法不一,王先谦《汉书补注》:“厕训为侧,牏当作‘窬(yú,鱼)’”。厕牏,指旁室门墙边的水沟。 <5>屏人:此指退避他人。屏,退避。恣言:纵情地说。 <6>切:峻急。 <7>尊礼:尊重礼遇。
万石君徙居陵里。内史庆醉归,入外门不下车<1>。万石君闻之,不食。庆恐,肉袒请罪,不许。举宗及兄建肉袒<2>,万石君让曰:“内史贵人,入闾里<3>,里中长老皆走匿,而内史坐车中自如<4>,固当!”乃谢罢庆<5>。庆及诸子弟入里门,趋至家。
<1>外门:里门。 <2>举宗:全族人。 <3>闾里:乡里。 <4>自如:依然故我,保持原样。 <5>谢:吩咐。
万石君以元朔五年中卒<1>。长子郎中令建哭泣哀思,扶杖乃能行。岁余,建亦死。诸子孙咸孝<2>,然建最甚,甚于万石君。
<1>元朔五年:前124年。元朔,汉武帝的年号。 <2>咸:都。
建为郎中令,书奏事,事下,建读之,曰:“误书<1>!‘马’者与尾当五<2>,今乃四,不足一。上谴死矣!”甚惶恐。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
<1>误书:写错了。 <2>‘马’者与尾当五:当时通行的隶书“马”字下部有五笔,像马的四足和尾的形状。
万石君少子庆为太仆,御出<1>,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2>,举手曰:“六马。”庆于诸子中最为简易矣<3>,然犹如此。为齐相,举齐国皆慕其家行,不言而齐国大治<4>,为立石相祠。
<1>御:驾车。 <2>策:马鞭。 <3>简易:简略粗疏。 <4>治:安定。
元狩元年<1>,上立太子,选群臣可为傅者,庆自沛守为太子太傅,七岁迁为御史大夫<2>。
<1>元狩元年:前122年。元狩,汉武帝的年号。 <2>迁:升迁。
元鼎五年秋<1>,丞相有罪<2>,罢。制诏御史<3>:“万石君先帝尊之,子孙孝,其以御史大夫庆为丞相,封为牧丘侯。”是时汉方南诛两越<4>,东击朝鲜<5>,北逐匈奴<6>,西伐大宛<7>,中国多事。天子巡狩海内<8>,修上古神祠,封禅<9>,兴礼乐。公家用少,桑弧羊等致利,王温舒之属峻法,兒宽等推文学至九卿<10>,更进用事<11>,事不关决于丞相,丞相醇谨而已。在位九岁,无能有所匡言<12>。尝欲请治上近臣所忠、卿咸宣罪,不能服,反受其过,赎罪。
<1>元鼎五年:前<11>2年。元鼎,汉武帝的年号。 <2>丞相:赵周。 <3>制诏:帝王发布的命令。 <4>两越:南越、东越。越:古代生活我国南方的民族名称。 <5>朝鲜:古代国名。 <6>匈奴:生活在我国北方的古代游牧民族的名称。 <7>大宛(yuān,冤):古代西域国名。 <8>巡狩:帝王离开国都在境内视察。 <9>封禅:到名山祭祀天地。封:在泰山筑坛祭天,报天之功。 禅:在泰山下梁父山辟场祭地,报地之功。 <10>推:推尊。 <11>更:交替。用事:当政。 <12>匡言:纠正错失的言论。
元封四年中<1>,关东流民二百万口,无名数者四十万<2>,公卿议欲请徙流民于边以适之<3>。上以为丞相老谨,不能与其议<4>,乃赐丞相告归,而案御史大夫以下议为请者<5>。丞相惭不任职,乃上书曰:“庆幸得待罪丞相,罢驾无以辅治<6>,城郭仓库空虚,民多流亡,罪当伏斧质<7>,上不忍致法<8>。愿归丞相侯印,乞骸骨归,避贤者路。”天子曰:“仓廪既空,民贫流亡,而君欲请徙之,摇荡不安,动危之,而辞位,君欲安归难乎<9>?”以书让庆,庆甚惭,遂复视事<10>。
<1>元封四年:前107年。元封,汉武帝的年号。 <2>名数:指户籍。 <3>适:繁体字作“適”,通“谪”,谪罚。 <4>与:参与。 <5>案:通“按”,查办。 <6>罢:通“疲”,疲劳,疲钝。驽:劣马,指才能低劣。 <7>斧质:古代杀人的刑具,也作“斧鑕”。质通鑕,“铁鍖”。斧:斩人用。质:作砧板用。 <8>致法:交给法官审理。 <9>难:责难。 <10>视事:治事,任职。
庆文深审谨<1>,然无他大略<2>,为百姓言。后三岁余,太初二年中,丞相庆卒,谥为恬侯。庆中子德,庆爱用之,上以德为嗣<3>,代侯。后为太常,坐法当死,赎免为庶人。庆方为丞相,诸子孙为吏更至二千石者十三人。及庆死后,稍以罪去<4>,孝谨益衰矣。
<1>文深:指思虑周密。审谨:审慎拘谨。 <2>大略:远大谋略,高明见解。 <3>嗣:继承人。 <4>稍:逐渐。
建陵侯卫绾者,代大陵人也。绾以戏车为郎<1>,事文帝,功次迁为中郎将<2>,醇谨无他。孝景为太子时,召上左右饮,而绾称病不行<3>。文帝且崩时,属孝景曰<4>:“绾长者,善遇之。”及文帝崩,景帝立,岁余不噍呵绾<5>,绾日以谨力。
<1>戏车:指在车上表演与车有关的游戏,犹如今天杂技中的车技。 <2>次:次第,顺序。 <3>称病:假托生病。 <4>属:通“嘱”,嘱咐。 <5>噍呵:申斥。噍,通“谯”。
景帝幸上林<1>,诏中郎将参乘<2>,还而问曰:“君知所以得参乘乎?”绾曰:“臣从车士幸得以功次迁为中郎将,不自知也。”上问曰:“吾为太子时召君,君不肯来,何也?”对曰:“死罪,实病!”上赐之剑。绾曰:“先帝赐臣剑凡六,剑不敢奉诏<3>。”上曰:“剑,人之所施易<4>,独至今乎?”绾曰:“具在。”上使取六剑,剑尚盛<5>,未尝服也<6>。郎官有谴,常蒙其罪,不与他将争;有功,常让他将。上以为廉,忠实无他肠,乃拜绾为河间王太傅。吴楚反,诏绾为将,将河闲兵击吴楚有功,拜为中尉。三岁,以军功,孝景前六年中封绾为建陵侯<7>。
<1>幸:指帝王驾临。 <2>参乘:陪乘。 <3>剑不敢奉诏:不敢奉诏接受赏赐的剑。 <4>施易:送人、交换。施:送。易:交换。 <5>盛:指剑装在剑鞘中。 <6>服:用。 <7>孝景前六年:即“孝景前元六年”,前151年。
其明年,上废太子<1>,诛栗卿之属<2>。上以为绾长者,不忍,乃赐绾告归,而使郅都治捕栗氏<3>。既已,上立胶东王为太子<4>,召绾,拜为太子太傅。久之,迁为御史大夫。五岁,代桃侯舍为丞相<5>,朝奏事如职所奏。然自初官以至丞相,终无可言。天子以为敦厚,可相少主<6>,尊宠之,赏赐甚多。
<1>废太子:废黜太子。太子,刘荣,景帝长子,栗姬所生。 <2>栗卿:太子的舅父。 <3>治捕:审理逮捕。 <4>胶东王:即刘彻,景帝中子,曾封胶东王。 <5>舍:即刘舍。 <6>相:辅佐。
为丞相三岁,景帝崩,武帝立。建元年中,丞相以景帝疾时诸官囚多坐不辜者<1>,而君不任职<2>,免之。其后绾卒,子信代。坐酎金失侯。
<1>官囚:官署囚禁的人。 <2>不任职:不胜任职务。 <3>酎金:汉代宗庙祭祀时,诸侯助祭所献金。
塞侯直不疑者,南阳人也。为郎,事文帝。其同舍有告归<1>,误持同舍郎金去,已而金主觉,妄意不疑<2>,不疑谢有之<3>,买金偿。而告归者来而归金,而前郎亡金者大惭,以此称为长者。文帝称举<4>,稍迁至太中大夫。朝廷见,人或毁曰<5>:“不疑状貌甚美,然独无奈其善盗嫂何也<6>!”不疑闻,曰:“我乃无兄。”然终不自明也<7>。
<1>同舍:同居一处房舍。告归:请假归乡。 <2>妄意:胡乱猜疑。 <3>谢有之:道歉并承认有这样的事。谢:道歉。 <4>称举:称赞、提拔。 <5>毁:谗毁、诋毁。 <6>盗嫂:与嫂私通。 <7>自明:自辩。
吴楚反时,不疑以二千石将兵击之。景帝后元年<1>,拜为御史大夫。天子修吴楚时功<2>,乃封不疑为塞侯。武帝建元年中,与丞相绾俱以过免。
<1>景帝后元年:前143年。 <2>修:修饰、整治,这里有总结的意思。
不疑学《老子》言<1>。其所临<2>,为官如故,唯恐人知其为吏迹也。不好立名称<3>,称为长者。不疑卒,子相如代。孙望,坐酎金失侯。
<1>《老子》:书名,又称《道德经》,相传为老子所著,道家的经典著作。 <2>临:统管、治理。 <3>立名称:树立名声。
郎中令周文者,名仁,其先故任城人也<1>。以医见。景帝为太子时,拜为舍人,积功稍迁,孝文帝时至太中大夫。景帝初即位,拜仁为郎中令。
<1>故:原来。
仁为人阴重不泄<1>,常衣敝补衣溺裤<2>,期为不洁清<3>,以是得幸。景帝入卧内<4>,于后宫秘戏<5>,仁常在旁。至景帝崩,仁尚为郎中令,终无所言。上时问人,仁曰:“上自察之。”然亦无所毁。以此景帝再自幸其家。家徙阳陵。上所赐甚多,然常让<6>,不敢受也。诸侯群臣赂遗,终无所受。
<1>阴重:深隐持重。 <2>溺裤:能吸附尿液的内裤。 <3>期:故意。 <4>卧内:卧室。 <5>秘:隐秘,不能公开的。 <6>让:推让。
武帝立,以为先帝臣,重之<1>。仁乃病免,以二千石禄归老,子孙咸至大官矣。
<1>重:器重,尊重。
御史大夫张叔者,名欧,安丘侯说之庶子也<1>。孝文时以治刑名言事太子<2>。然欧虽治刑名家,其人长者。景帝时尊重,常为九卿。至武帝元朔四年<3>,韩安国免,诏拜欧为御史大夫。自欧为吏,未尝言案人<4>,专以诚长者处官。官属以为长者,亦不敢大欺。上具狱事<5>,有可却<6>,却之;不可者,不得已,为涕泣面对而封之。其爱人如此。
<1>庶子:妾所生的儿子。 <2>治:研究。 刑名:战国时法家的一派,强调循名责实,以申不害为代表。 <3>元朔四年:前125年。 <4>案人:查办人。 案,通“按”,查办。 <5>具:备办。 <6>却:退。
老病笃<1>,请免。于是天子亦策罢,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家于阳陵。子孙咸至大官矣。
<1>病笃:病重。 <2>策:皇帝命令的一种,多用于封土授爵、任免三公。
太史公曰:仲尼有言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1>”,其万石、建陵、张叔之谓邪?是以其教不肃而成<2>,不严而治<3>。塞侯微巧,而周文处<4>,君子讥之,为其近于佞也<5>。然斯可谓笃行君子矣!
<1>讷:言语迟钝。敏:敏捷。这句话出自《论语·里仁》。 <2>肃:峻急。 <3>严:严厉。 <4>(chǎn,产):同“谄”,用卑顺的态度奉承人。 <5>佞:花言巧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