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王学孟
【说明】
这是管仲、晏婴两位大政治家的合传。在这篇列传中,作者对他们采取了赞美和褒扬的态度。管仲相齐,凭借海滨的有利条件,发展经济,聚集财物,使国富兵强,与百姓同好恶。他善于“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内政、外交功名垂著。他辅佐桓公,一匡天下,使桓公成为春秋时期第一个霸主。晏婴事齐三世,节俭力行,严于律己,三世显名于诸候。二人虽隔百余年,但他们都是齐人,都是名相,又都为齐国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故合传为一。
本文通过鲍叔和晏子知贤、荐贤和让贤的故事,刻意探索和说明了如何对待贤才的问题。管仲其人,经商多分财利,谋事反而更糟,作官被逐,打仗逃跑。鲍叔却不认为他贪、愚、不肖、怯和无耻。反而从囚禁中把他解放出来,并推荐给桓公,使之有机会一展才能。晏子贵为国相,却以石父为知己,即使他在囚禁中,也要迫不及待地解放他,尊重他。一个地位卑贱的车夫,只要知过自改,便予以提拔,荐为大夫。司马迁极力赞美鲍叔和晏子,正是慨叹自己未遇解骖赎罪的知己。所以,他在赞语中说:“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此实乃本传之真意。
作者善于用特定人物的动作、个性化的语言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石父虽贤,不幸而为囚犯。晏子遇到他解左骖把他赎出,载回家去,只因“弗谢,入闺,久之,”就被石父深责并要求绝交。行文到此,作者写道,“晏子戄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绝之速也?’……晏子于是延人为上客。”首句写出晏子心灵深处的震撼,以及由震撼而形于外在的惶惑之色;二句补写了由震撼而引发出的严肃、敬畏、谦虚、惶惑的表情;晏子的问话又以谦虑的口吻写出他由解骖赎人的壮举而引发的自矜心理;末句晏子的转变也正是心理转变的结果。廖廖三十余字,把晏子由求贤到礼贤的整个过程和心灵深处的变化层次、一个完整的心态,形神毕肖地表现出来。
通过典型细节,以借宾形主的手法刻画人物。作者抓住车夫妻子从门间窥视的细节,来揭示一个女子的内心隐秘。从瞬间的窥视到提出离婚,御妻的神色、姿态、心理已然活现,不仅闪跃着个性的光芒,也表现了她的心计、意念和独特的看人标准。然而写石父、写御妻、写御者,又是为了写晏子。这种借宾形主的手法,使晏子的形象更加丰满了。
由于管、晏的事迹已见于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故本传只“论其轶事”。此《史记》一书之互见法又一显例也。
管仲,名夷吾,是颍上人。他年轻的时候,常和鲍叔牙交往,鲍叔牙知道他贤明、有才干。管仲家贫,经常占鲍叔的便宜,但鲍叔始终很好地对待他,不因为这些事而有什么怨言。不久,鲍叔侍奉齐国公子小白,管仲侍奉公子纠。等到小白即位,立为齐桓公以后,桓公让鲁国杀了公子纠,管仲被囚禁。于是鲍叔向齐桓公推荐管仲。管仲被任用以后,在齐国执政,桓公凭借着管仲而称霸,并以霸主的身份,多次会合诸候,使天下归正于一,这都是管仲的智谋。
管仲说:“我当初贫困时,曾经和鲍叔一起做生意,分财利时自己总是多要一些,鲍叔并不认为我贪财,而是知道我家里贫穷。我曾经替鲍叔谋划事情,反而使他更加困顿不堪,陷于窘境,鲍叔不认为我愚笨,他知道时运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我曾经多次作官多次都被国君驱逐,鲍叔不认为我不成器,他知道我没遇上好时机。我曾经多次打仗多次逃跑。鲍叔不认为我胆小,他知道我家里有老母需要赡养。公子纠失败,召忽为之殉难,我被囚禁遭受屈辱,鲍叔不认为我没有廉耻,知道我不因小的过失而感到羞愧,却以功名不显扬于天下而感到耻辱。生养我的是父母,真正了解我的是鲍叔啊。”
鲍叔推荐了管仲以后,情愿把自身置于管仲之下。他的子孙世世代代在齐国享有俸禄,得到封地的有十几代,多数是著名的大夫。因此,天下的人不称赞管仲的才干,反而赞美鲍叔能够识别人才。
管仲出任齐相执政以后,凭借着小小的齐国在海滨的条件,流通货物,积聚财富,使得国富兵强,与百姓同好恶。所以,他在《管子》一书中称述说:“仓库储备充实了,百姓才懂得礼节;衣食丰足了,百姓才能分辨荣辱;国君的作为合乎法度,“六亲”才会得以稳固”“不提倡礼义廉耻,国家就会灭亡。”“国家下达政令就像流水的源头,顺着百姓的心意流下。”所以政令符合下情就容易推行。百姓想要得到的,就给他们;百姓所反对的,就替他们废除。
管仲执政的时候,善于把祸患化为吉祥,使失败转化为成功。他重视分别事物的轻重缓急,慎重地权衡事情的利弊得失。齐桓公实际上是怨恨少姬改嫁而向南袭击蔡国,管仲就寻找借口攻打楚国,责备它没有向周王室进贡菁茅。桓公实际上是向北出兵攻打山戎,而管仲就趁机让燕国整顿召公时期的政教。在柯地会盟,桓公想背弃曹沫逼迫他订立的盟约,管仲就顺应形势劝他信守盟约,诸候们因此归顺齐国。所以说:“懂得给予正是为了取得的道理,这是治理国家的法宝。”
管仲富贵得可以跟国君相比拟,拥有设置化丽的三归台和国君的宴饮设备,齐国人却不认为他奢侈僭越。管仲逝世后,齐国仍遵循他的政策,常常比其它诸候国强大。此后过了百余年,齐国又出了个晏婴。
晏平仲,名婴,是齐国莱地夷维人。他辅佐了齐灵公、庄公、景公三代国君,由于节约俭仆又努力工作,在齐国受到人们的尊重。他做了齐国宰相,食不兼味,妻妾不穿丝绸衣服。在朝廷上,国君说话涉及到他,就正直地陈述自己的意见;国君的话不涉及他,就正直地去办事。国君能行正道,就顺着他的命令去做,不能行正道时,就对命令斟酌着去办。因此,他在齐灵公、庄公、景公三代,名声显扬于各国诸候。
越石父是个贤才,正在囚禁之中。晏子外出,在路上遇到他,就解开乘车左边的马,把他赎出来,用车拉回家。晏子没有向越石父告辞,就走进内室,过了好久没出来,越石父就请求与晏子绝交。晏子大吃一惊,匆忙整理好衣帽道歉说:“我即使说不上善良宽厚,也总算帮助您从困境中解脱出来,您为什么这么快就要求绝交呢?”越石父说:“不是这样的,我听说君子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到委屈而在了解自己的人面前意志就会得到伸张。当我在囚禁之中,那些人不了解我。你既然已经受到感动而醒悟,把我赎买出来,这就是了解我;了解我却不能以礼相待,还不如在囚禁之中”于是晏子就请他进屋待为贵宾。
晏子做齐国宰相时,一次坐车外出,车夫的妻子从门缝里偷偷地看她的丈夫。他丈夫替宰相驾车,头上遮着大伞,挥动着鞭子赶着四匹马,神气十足,洋洋得意。不久回到家里,妻子就要求离婚,车夫问她离婚的原因,妻子说:“晏子身高不过六尺,却做了齐的宰相,名声在各国显扬,我看他外出,志向思想都非常深沉,常有那种甘居人下的态度。现在你身高八尺,才不过做人家的车夫,看你的神态,却自以为挺满足,因此我要求和你离婚。”从此以后,车夫就谦虚恭谨起来。晏子发现了他的变化,感到很奇怪,就问他,车夫也如实相告。晏子就推荐他做了大夫。
太史公说:我读了管仲的《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和《晏子春秋》,这些书上说的太详细了!读了他们的著作,还想让人们了解他们的事迹,所以就依次编写了他们的合传。至于他们的著作,社会上已有很多,因此不再论述,只记载他们的佚事。
管仲是世人所说的贤臣,然而孔子小看他,难道是因为周朝统治衰微,桓公既然贤明,管仲不勉励他实行王道却辅佐他只称霸主吗?古语说:“要顺势助成君了的美德,纠正挽救他的过错,所以君臣百姓之间能亲密无间。”这大概就是说的管仲吧?
当初晏子枕伏在庄公尸体上痛哭,完成了礼节然后离去,难道是人们所说的“遇到正义的事情不去做就是没有勇气”的表现吗?至于晏子直言进谏,敢于冒犯国君的威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进就想到竭尽忠心,退就想到弥补过失”的人啊!假使晏子还活着,我即使替他挥动着鞭子赶车,也是我非常高兴和十分向往的啊!
【原文及注释】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1>,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2>,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3>。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4>。鲍叔遂进管仲<5>。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6>,九合诸候<7>,一匡天下<8>,管仲之谋也。
<1>游:交游,来往。 <2>欺:此意为占便宜。指下文“分财利多自与。” <3>“已而”二句:齐襄公立,政令无常,数欺大臣,又淫于妇人,诛杀屡不当,鲍叔担心齐国将大乱。为避难,管仲、召忽奉襄公弟公子纠出奔鲁国,鲍叔奉襄公弟小白出奔莒国。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左传·庄公八年》。 <4>“及小白”三句:公元前686年襄公被杀。前685年,鲁国派兵保护公子纠赶回齐国争夺王位,先由管仲领兵扼守莒、齐要道,以防小白先行入齐争位。两相遭遇,管仲射中小白带钩。小白佯死,使鲁国延误了公子纠的行程。小白率先入齐,立为桓公。桓公以军拒鲁,大败鲁军。鲁国被迫杀死公子纠,召忽自杀,管仲请囚。详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 <5>进:保举,推荐。 <6>霸:称霸。 <7>合:会盟。 <8>匡:匡正,纠正。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1>,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2>,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3>,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4>。吾尝三战三走<5>,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6>,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7>。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1>尝:曾经。贾:作买卖。 <2>穷困:困厄,窘迫。 <3>三:泛指多次。见:被。 <4>遭:遇,逢。 <5>走:逃跑。 <6>死之:为公子纠而死。 <7>羞:以……为羞。耻:以……为耻。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1>,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2>。
<1>世禄:世代享受俸禄。 <2>多:推重,赞美。
管仲既任政相齐<1>,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2>。故其称曰<3>:“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4>。四维不张<5>,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6>,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7>。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8>。
<1>相:出任国相。 <2>俗:指百姓。 <3>其称曰:“他自己称述说。以下引语是对《管子·牧民》篇有关论述的节录,其“仓廪实”三句和“四维不张”两句见于“国颂”一节,“下令如流水之原”两句见于“士经”一节。 <4>上:国君。一说居上位者。服:行,施行。度:节度。或特指礼度、制度。六亲:《管子·牧民》有“六亲五法”一节,刘向注云:“‘以家为家’,一亲也。‘以乡为乡’,二亲也。‘以国为国’,三亲也。‘以天下为天下’,四亲也。‘毋曰不同生,远者不听;毋曰不同乡,远者不行;毋曰不同国,远者不从。’‘如地如天,何私何亲’,五亲也。‘如月如日,唯君之节’,六亲也;天地日月,取其耀临,言人君亲下,当如天地日月之无私也。”由此可知,这里所谓“六亲”,非指一般意义的六亲,即非《正义》所云外祖父母、姊妹、妻兄弟之子、从母之子、女子,亦非王弼所云父、母、兄、弟、妻、子,或其他各种指谓。固:安固,稳固。 <5>四维:《管子·牧民·四维》云:“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错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维,纲,即网上的总绳,此引申为纲要、原则。 <6>原:通“源”,水的源头。 <7>论卑:指政令平易符合下边的民情。 <8>去:废除。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1>,慎权衡<2>。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3>,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4>。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修召公之政<5>。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候由是归齐<6>。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7>。”
<1>轻重:“轻重”一语原是《管子》中的一个特殊经济概念,是管子经济思想、经济理论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核心问题,是用货币和谷物来调节、控制国家经济。但从本段所举史实来看,太史公不是谈管子的经济思想。所以“轻重”一语还应理解为通常意义的“轻重”,即事物的轻重缓急。 <2>权衡:比较利弊得失。 <3>“桓公实怒”二句:是说少姬(即蔡姬)曾荡舟戏弄桓公,制止不听,因怒,遣送回国。蔡君将其改嫁,所以桓公怒而攻蔡。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左传·僖公三年》(伐蔡在“僖公四年”)。 <4>“管仲”二句:《左传·僖公四年》载:齐桓公伐楚,使管仲责之曰:“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古代祭祀,用裹束成捆的菁茅过滤去渣。包,裹束。茅,菁茅。按:责楚包茅不入贡于周室,这是齐伐楚的借口。事又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 <5>“桓公实北征”两句:齐桓公二十三年(前663),山戎(北狄)伐燕,燕告急于齐,桓公因伐山戎,至于孤竹而还。燕庄公送桓公进入齐境。桓公说:“非天子,诸候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无礼于燕。”于是分沟割燕君所至之地与燕,并让燕君重修召公之政,纳贡于周。召公,是燕国的始祖,周成王时为三公,“治西方,甚得兆民和。”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卷三十四《燕召公世家》。 <6>“于柯之会”四句:齐桓公五年(前681),伐鲁,鲁将曹沫三战三败,鲁庄公请献遂邑求和,桓公许,与鲁会柯而盟。将盟,曹沫以匕首劫持桓公于坛上,威胁桓公归还“鲁之侵地”,桓公先是被迫答应,继而“欲无与鲁地而杀曹沫。”这时,管仲劝桓公不要图一时“小快”而“弃信”于诸候,失天下之援”。于是尽“与曹沫三败所亡地于鲁”。“诸候闻之,皆信齐而欲附焉”。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卷八十六《刺客列传》。 <7>“知与之为取”二句:语出《管子·牧民》。与,给予。
管仲富拟于公室<1>,有三归、反坫<2>,齐人不以为侈<3>。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1>拟:比拟,类似。 <2>三归:建筑华丽的台。另有多种说法,如三姓女子;三处家庭、采邑、府库等。反坫(diàn,店):堂屋两柱间放置供祭祀、宴会所有礼器和酒的土台。按“礼”,只有诸侯才能设有三归和反坫。管仲是大夫,本不该享有。然而,齐以管仲而强,故下文说“齐人不以为侈。” <3>侈:放纵,放肆。这里有过分的意思。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1>。即相齐,食不重肉<2>,妾不衣帛<3>。其在朝,君语及之<4>,即危言<5>;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6>;无道,即衡命<7>。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1>力行:努力工作。重:重视。 <2>重肉:两味肉食。 <3>衣:穿。 <4>语及之:问到他。 <5>危言:正直地陈述己见。危,高耸貌。引申为正真。 <6>顺命:服从命令去做。 <7>衡命:斟酌命令的情况去做。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1>。晏子出,遭之涂<2>,解左骖赎之<3>,载归。弗谢<4>,入闺<5>。久之,越石父请绝。宴子戄然<6>,摄衣冠谢曰<7>:“婴虽不仁,免子于厄<8>,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9>。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10>,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1>缧绁:拘系犯人的绳子。引申为囚禁。 <2>涂:同“途”。 <3>骖:古代一车三马或四马,左右两旁的马叫骖。 <4>谢:道歉。 <5>闺:内室。 <6>戄然:惶遽的样子。 <7>摄:整理。 <8>厄(é,饿):灾难。 <9>诎:通“屈”,委屈。信:通“伸”,伸展,伸张。 <10>感寤:感动醒悟。寤,通“悟”。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1>。其夫为相御<2>,拥大盖<3>,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4>。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候。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5>,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6>。晏子怪而问之<7>,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1>御:车夫。门间:门缝。窥:暗中偷看。 <2>御:驾车。 <3>拥:遮、障。 <4>去:离开。此指离婚。 <5>志念:志向、抱负。 <6>抑损:谦恭、退让。抑,谦下。损,退损。 <7>怪:感到奇怪。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1>,及《晏子春秋》<2>,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3>。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1>《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都是《管子》篇名。 <2>《晏子春秋》:旧题春秋齐晏婴撰,实际上是后人依托并采缀晏子言行而作。 <3>次:编次、编列。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1>。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2>:“将顺其美<3>,匡救其恶<4>,故上下能相亲也<5>。”岂管仲之谓乎?
<1>小之:认为他器量狭小。《论语·八佾》有“管仲之器小哉”的话。 <2>语引自《孝经·事君》。 <3>将顺:顺势助成。 <4>匡救:纠正、挽救。 <5>上下:指君臣百姓。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1>,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2>,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3>!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4>。
<1>“晏子伏庄公尸”二句:齐国大夫崔杼因齐庄公与他新娶棠公的寡妻私通,设谋杀死庄公。晏婴到崔家,枕庄公尸而哭之,完成君臣之礼而去。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2>犯:冒犯。颜:面容、脸色。 <3>引语出自《孝经·事君》。 <4>忻(xīn,新):同“欣”。慕:羡慕,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