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周语上》
这篇短文,说的是对人民的议论只宜疏导不可压制的道理,颇有见地。周厉王是个残忍的暴君,民不堪命,议论纷纷,他就用监视、告密、杀戮的方式加以镇压。召公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规劝他,可他一意孤行,终于遭到国人的流放。历史的经验值得借鉴。舆论民情不可忽视。只能因势利导,不可壅塞堵截。用刑杀、监禁、流放的高压手段加以抑制,更无异于火上浇油。厉王的可悲下场可垂警后世。
【一段】
①厉王:周厉王,姓姬名胡,周穆王之孙,公元前878年至公元前842年在位。暴虐无道,在“国人暴动”中被逐出都城,逃亡于彘,公元前828年病死。
②国人:王畿之内的平民。
③谤:议论指责。
④召(shào)公:一作“邵公”,姬虎,谥穆公,周厉王的卿士,后辅佐周宣王。
⑤卫巫:卫国的巫师。卫,国名,在今河南北部。巫,以侍奉鬼神为职业的人。
⑥告:告密。
⑦道路以目:路上相遇,只能用眼睛彼此望一望,互相递个眼色。意谓人们担心谤王的嫌疑,见了面连互相问候也不敢。
⑧弭(mǐ):平息,消除。
周厉王暴虐无道。国都里的人都在纷纷咒骂他。召公告诉厉王说:“老百姓已忍受不了你的政令了!”厉王一听就火了,找来一些卫国的巫师,命他们去监视口出怨言的人。只要卫巫一报告,厉王就把被告发的人杀掉。国都里的人谁也不敢再说话了,即使是亲友邻里路上相遇,也只能互相递个眼色而已。厉王大喜,告诉召公说:“我能消除怨愤不满的言论了,他们再也不敢瞎议论了。”
【二段】
“民之有口也,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26:犹其原隰27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28也,善败29于是乎兴30:行善31而备败32,其所以阜33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34,胡35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36?”
①鄣:同“障”,防水堤。这里用作动词,阻挡,阻塞。
②防:堵住。
③甚于:比……更……
④壅(yōng):堵塞。
⑤溃:决口。
⑥为(wèī)川者:治理河道的人。
⑦为民者:治理百姓的人。
⑧宣:开导。
⑨听政:执政,处理政务。
⑩“公卿”句:指大小各级官员。周朝官职分公、卿、大夫、士四级。列士,上士、中士、下士的总称。
⑪瞽(ɡǔ):盲人,古代乐师多以盲人充任,此处指主乐太师。
⑫史:史官。
⑬师:少师,次于太师的乐官。
⑭箴(zhēn):规诫之言,似格言。
⑮瞍(sǒu):与下文“矇”都是太师、少师手下的乐工。瞍,没有瞳子的盲人。
⑯赋:不歌而诵,朗诵。
⑰矇诵:矇,有瞳子的盲人。诵,弦歌而讽诵,吟唱。
⑱百工:管理各种工匠的官。一说各种工匠。
⑲庶人:平民。
⑳传语:庶人卑贱,语不能自达于王,只能把意见间接传给君王。
21近臣:君王左右的臣子。
22亲戚:与王同宗的大臣。
23补察:弥补君王的过失,督察君王的行为。
24耆艾:古称六十岁为耆,五十岁为艾。这里指年高望重的老臣。
25悖:逆,不顺,违反事理。
26于是乎出:从这里生产出来。
27原隰(xī)之有衍沃:原,宽广平坦的土地。隰,地势低而湿的土地。衍,低而平的土地。沃,肥美的土地。
28宣言:发言,讲话。
29善败:好坏。
30兴:发生,这里指体现出来,反映出来。
31行善:推行好的。
32备败:防范坏的。
33阜:丰富,增加。
34成而行之:考虑成熟后,自然流露出来。行,实行,此处是“流露”的意思。
35胡:何,怎么。
36其与能几何:能有几个赞同的人呢?与,赞同,跟随。一说是语助词,无义。
召公说:“这是封堵了他们的嘴巴。堵塞众人之口,比堵塞江河还要危险;江河被堵塞就会一溃千里,伤害的人一定很多;封堵民众的嘴巴后果也一样。所以治理河道的人要疏浚河道使水流畅通,治理百姓的人要引导民众敢于讲话。因此,天子处理政事,让公卿、大夫直到列士都献诗,盲目太师献乐章,记事史官献文献,乐官少师进规箴,瞍者朗诵,矇者吟咏,百工谏诤,民众的议论辗转上达。左右近臣尽心规劝,宗室姻亲补过纠偏,乐官史官教诲不倦,元老重臣劝诫不厌,然后由天子亲自斟酌裁断,因此,政事施行起来才不违背情理。“人人有口,就像大地上有山有河,财富、器物才从这里出产,又像大地上有高原、洼地、平川和沃野,衣服、食物从这里出产。民众用嘴巴发表意见,国家政务的成功或失败都能从这里反映出来:推行好的,防范坏的。这正是用以增加财富、器用和衣食的治国方法。民众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他们考虑成熟以后,就会自然流露出来,怎么能堵得住呢?如果真能堵得住民众的嘴,那么,拥戴跟随的人还有几个呢?”
【三段】
①流:流放,驱逐。
②彘(zhì):地名,在今山西霍县。国人起义,厉王被逐,发生在公元前842年。次年即为西周共和元年。
周厉王不听召公的劝告,从此都城的民众都不敢讲话了。过了三年,就把厉王放逐到彘地去了。
本篇在结构上与前篇《祭公谏征犬戎》完全相同,仍然是谏因、谏言、谏果的三段式。首尾叙事,中间记言,事略言详,记言为主,体现了《国语》的一般特点。但本文的开头结尾却仍有独到之处。
文章开头,妙语传神。“厉王虐,国人谤王”,寥寥七字,胜于千言。一边是厉王虐,一边是国人谤。谤由虐起,事出必然,因果明了,壁垒分明,一开篇便展现给读者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既引出召公苦谏的缘由,也为厉王的可悲下场埋下了伏笔。接下来厉王的一“怒”一“喜”,两个动词,如千钧之力,又将矛盾推向高潮,且把这位暴虐无道的昏君形象斧砍刀削得更加逼真。结尾是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开头“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此语真乃神来之笔,厉王以为高压就可止谤,因而“大喜”,其实高压下的沉默,只是火山喷发前的死寂。结尾“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这是愤怒与反抗的岩浆在凝聚力量。终于火山喷发,国人暴动,厉王被逐,那该是何等壮观的场面,何其复杂的斗争。但作者全都略去,只写了“三年,乃流王于彘”,淡淡的七个字,对厉王是何等轻蔑,而留给后人的思考又是何等深刻!
召公的谏词,前后都是比喻。前一个比喻,说明“防民之口”的害处;后一个比喻,说明“宣之于口”的好处。只有中间一段切入正题,以“天子听政”总领下文,从正面写了“宣之使言”的种种好处。从公卿列士,史、瞽、师、矇,到百工庶人,广开言路,畅所欲言,而后经天子斟酌取舍,补察时政,就使政策、政令不背真理。如此,恰当生动的比喻与严肃认真的正题有机结合,夹和成文,笔意纵横,态度真诚,用心良苦。